津市,一道可以移动的宴席
文/周晓娟
1.根
根在哪?17岁花季背井离乡,求学就业,大半生在外地在外国,根的概念已变得越来愈模糊,有志儿四海为家……可不管叶茂枝繁与否,根永远是根,所谓的“洋装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其实中国太大了,我的根细了说,在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地方:津市。
当我报老家地名时,以前朋友们总以为是“天津市”,现在看了舌尖上的中国,才知道确实有这么一个出米粉的地方……其实他们哪知道,我不记得小时候吃过津市牛肉粉……
我小时候的津市人口应该不到10万,工厂烟囱和农村的田地交织,我们住在工厂大院里,但时不时到郊区农田里摘棉花除草施肥(嗨,我真不知道我锄过的地,贫下中农还需不需要再返工,惭愧),全家人挤在一个几平米的单人间,自行车缝纫机是大件,我和姐姐没地方睡就睡吊铺,生活清贫,所以从小就觉得自己家彻底的无产阶级,我自视根正苗红!学生领袖,学习标兵,三好标兵,一样不落。
问我根在何方的伊朗海关,不知他的根在哪里。他是在首都德黑兰出生的吗?他的童年是怎么样的?我不得而知……
2.奶奶和外婆
我的外婆是个极其淳朴的人。她对我们永远是副带笑的脸。外婆命苦,生了十几个孩子,只存活了两个,在掩埋一个又一个骨肉之后,她几乎哭瞎了眼。外婆是个勤劳的人,从来没有看见她停下手脚,总有干不完的事,外婆没钱,但过年过节总能给我们仨攒些新崭崭的零钱。外婆住在红旗剧场对面,每次去她那儿,她就出去买份小炒肉回来,我们这群小狼仔们就将这盘肉一扫而光,外婆在一旁笑着……外婆在我们还没成人前就去世了。外婆,心地善良言语亲切的外婆,我们想念您!
爸爸的妈妈据说出身富豪人家,是家里的独生女,是有丫环伺候的大小姐。她家里开木行生意,爸妈舍不得把宝贝女儿嫁出去,于是招郎女婿上门。也就是因为这出身,我奶奶和她的儿女们后来吃了不少苦。奶奶的家事是听大人说的,我认识奶奶时她早已不是大家闺秀了,而是自食其力的单身妇女。三寸金莲的奶奶为了生计,还缝过麻袋,当过保姆,做过幼儿园厨子。我小时候爱去奶奶家过夜,奶奶家的米泡儿,糍粑,她在广州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姑给她寄来的糕点糖果,她从不吝啬。奶奶做的半干半湿的腌鱼,堪称一绝!奶奶是个很有头脑精明能干的人,是个能当公主也能当贫民的人,是个与人为善乐于施舍的人!
我的奶奶和外婆出生背景迥异,但殊途同归,她们走完了自己各自的人生,留给后人的是永久的怀念!
3.母亲
母亲的童年是什么样子,她很少提及。只知道她出身贫困,年幼时随外婆迁到津市。外婆生了十几个孩子只存活了我母亲和我舅舅。正因为此,我们三姐妹常说妈是连鬼都怕的超级英雄。年,她出生在日本铁蹄下的中国,她去世前目睹了21世纪强大的中国。
母亲十几岁进丝厂当学徒,到无锡学习,我记事后知道她是工厂的多面手,工作认真出色。我们仨出生在60年代,那时妈既要上三班,又要抚养三个幼女,同时遭受了一个接一个的政治风暴给她的打击。后来经济条件好些了,我们也纷纷上学、工作到成家,和母亲离多聚少。母亲经常感叹:年轻时一间房要住5口人,孩子们睡吊铺;如今房子大了,孩子们也大了,飞了……现代家庭的无奈!
母亲虽然只有小学学历,但她的女儿和外孙女们进了高等学府。她的后代遍及海内外,各尽所能贡献社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母亲应该感到骄傲和欣慰。
母亲一生,没有丰功伟绩,但她平凡坚韧,勤劳节俭,忠贞不二,诚实守信,爱憎分明,她给我们和我们的后代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4.姐姐和妹妹
我们家三姊妹,我居中。
爸爸对此好像没多说,也不清楚他有没有自责。但妈妈经常拿这个说事。高兴时就说:幸亏有三闺女,要是换上三个儿媳妇,那不把我活吃了!不高兴时也有的说:哎呀,可惜我生的都是丫头,要有一儿子的话,谁敢欺负我!
我们家都是女孩,裙子不少,而且奇怪的是,跟我们家沾亲带故的也是女多于男,跟中国全国人口男女比例背道而驰……从小生长在女孩堆里,成长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毛泽东时代,也没觉得女孩就低人一等,相反,倒觉得男女平等天经地义!
但女孩子多了也有问题。记得初中时,我妈给我和我妹请裁缝做了两件一摸一样的的的确良花上衣(我妹和我已长得一般高,而且很快就要超过我)。那时候我们一年到头没几件新衣。我寄宿在校,周末回去取衣服,发现我妹穿着这件花衣正得意着呢,外面还晒着一件。显然她自己的洗了正穿着我的那件。我怒不可遏,斥责她马上脱下来。她当然不就范,我又打不过她,一气之下就回校了。几十年过去了,我如今主动给妹买衣道歉。那件让人向往的的确良小花衣倒也留在了记忆的长河里。
我出国的时候,国外老百姓对中国只知一不知二的人很多。从小读Tintin漫画长大的魁北克人戏说只知道中国父母把女婴往黄河里扔,没想到我们家三个女儿都成活了……奇迹!我说我们命大,从黄河里又爬上岸了……
5.工厂大院
丝绸大院应该是津市60—80年代的一个非常生动的地方。丝厂,绸厂,印染厂,床单厂,人群密集,生机盎然。工厂里面有职工宿舍,上班下班上学放学吃饭打球看露天电影吃冰棒吃馒头在工厂打热水集体淋浴……丝绸大院的附属幼儿园非常优秀,夏天还提供清凉绿豆汤。在幼儿园玩耍或操练或启蒙学习,用时髦的话讲,与不上幼儿园的孩子比较起来,算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中国,到处抓革命促生产,我妈所在的复摇车间也不例外。这个车间奇热无比,尤其是在南方的夏天,我现在还记得我妈和她的同事们豆大的汗滴……绚丽的丝绸里沁透了工人们多少心血!
我还没上小学,偶尔(比如生病了)去妈车间,主要是自己玩自己的。喜欢的项目是用泥巴做成碗筷设宴请客。我妈的车间很高,外面围墙临街处开有若干个小窗户(复摇车间很热,有利排热)。我经常就在这些小窗外玩耍,从小窗望进去能看见车间里大人的腿脚。如果这些腿脚不再忙碌了,就是快下班了。怎么让这些腿脚停下来呢?我注意到了,每当一工人把车间门口上方的一黑色玩意儿往下拔时,妈妈就下班了。有一天,我玩的实在无聊了,车间里的腿脚就是不停下来,我偷偷摸摸搭上椅子踩上去把那东西拔了下来。立马,轰轰烈烈的车间鸦雀无声,接下来工人们说:停电了,下班了……我能记住的就这么多,我四五岁就胆敢把文革期间的工厂电闸关了,但愿今天招认后没人找我算账。
工厂大院人多,孩子多,好玩!夏天消暑的东西还蛮多,小西瓜在床下滚来滚去,抓一个出来独自享受!拿冰棒票去领冰棒,装在暖水瓶里能放一段时间。白糖冰棒不错,绿豆冰棒是奢侈品。
工厂大有大的气派,标志之一是有自己的露天电影。哇,我的同龄人没有不爱看电影的!学校组织看电影,工厂经常放电影。工厂的电影放映员是我崇拜的偶像,他还能把放映机修好呢!碰上和另一处跑片,下一本拷贝没按时赶到,我们只好等着,等个地老天荒都认了!露天电影正面坐满了,就到反面去看,只要看到就行,管它正反。放电影那天是个重要日子,放学路上的脚步是快的,谁先到家就搬上好几把椅子去占地,站好了就地看摊(要不然人家会挪你位置的)。晚饭我姐或我妹送来吃。要是她们空手来替换我,我是不高兴的,在室外吃饭多爽啊!记得冒雨看“洪湖赤卫队”,荧幕上是湖水,操坪上是雨水。打伞没打伞,电影照样看!中国观众看电影的热情那是可真高呀!
津市的丝绸大院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但在我们这代人心里,她依然历历在目……
6.澧水上的轮船和帆船
津市不通飞机,我上中学前连火车也没见过。澧水上的长沙班是我小时候知道的通往外地的途径。我们家临近河边,夏天放学后最向往的事是去水里玩儿。我们工厂大院没有游泳池,澧水就在眼前,要游泳池干吗?炎热的傍晚,水边上的运货码头人头攒动,大人小孩都在这儿游水,水性好的就游到澧水中间,极好的也有游到大河对面又游回来的,今天可能会被冠以“铁人”称号。还在学游的人便在水浅能站住脚的地方扑腾,工厂做废了的大轮胎或者泡沫板块就是救生衣。大带小,不会的也要不了一个夏天就会了。不仅有免费教练,而且还有不要钱的冲浪。每天都有载人来回省会长沙的大轮船,当驶过澧水中央时,便往岸边送来一阵一阵的波浪,“长沙班来了,长沙班来了,”我们任凭水浪推打我们的后背,随波逐流,好不惬意!
这种放任自流的游泳场所,也有出事的时候。我自己侥幸过一次,那是我上小学时:那天的码头来了好几艘货船,我还在学游泳,不知怎么踩在两只船上,而且一只脚踩着一只船的边沿。本来两只船靠的很近,但风吹过来,木船渐渐分开,我吓坏了,两只脚像灌了铅一样一动不动,直到我扑通一声掉到水里……更糟糕的是,还没等我喘气过来,这两木船又在慢慢合拢,把我困在了水里船底下……后来据说是一叔叔救了我,我姐因为失守回家挨骂……嗨,她大我不到三岁,自己还是个孩子,能为我的蠢行负责吗?
如今的我,每每回到故乡,总爱到澧水边上走走,到水里把走的疲惫的脚打湿一下……见过了莱茵河、多瑙河、密西西比河、泰晤士河、圣劳伦斯河、亚马逊河,还是觉得澧水-我的母亲河,最美最甜!
7.没妈还有根吗?
我刚失去母亲,不远万里赶回家给妈安排后事,心中悲痛难于言表。看着母亲的遗像,我放声大哭,妈呀,你为什么放我上大学去外国,离你那么那么远,你在弥留之际,有没有埋怨在急着往回赶见您最后一面的女儿?当年我要是没上大学留在家乡,您会更幸福吗?我默默地问着镜子后面妈妈的遗像,她在对我微笑,我泪流满面……妈妈胃病,最后几周遵医嘱以粥充饥,据说她好想吃点别的,如今我看到稀饭就好心酸!津市的街道依然拥挤,可妈已随风而去……
妈不在了,我少了一份离心最近的牵挂,但根还在,津市人的根已延续了几千年,还会继续延续下去……外婆和奶奶走了,妈也走了,我们要替她们好好地活着。
澧水仍在流淌,古大同依然秀美,孟姜女深情呼唤,贺龙坪革命见证,津市牛肉粉闻名遐迩,津市一中桃李满天下,望江楼津市冰厂丝绸大院留在记忆的长河里……
美国作家海明威20年代还是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在人才汇集的巴黎住过了一段美好日子,他把“光的城市”称为“一道可以移动的宴席”,并以此命名他的一部文学名著。从小在津市长大的人,不管走的多远,即便到了像伊朗德黑兰这样的地方,津市也会在他/她心中。
津市,又何尝不是一道可以移动的宴席!
作者简介:周晓娟,80年代离开津市上大学,曾在中央电视台和中国电影集团工作,90年代中期自费出国留学,现在加拿大文化企业担任高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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