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半湘街上风波频,卢磊一初入小西门
出过一次风头后,大家又似都忘了这件事,循例当差。那一年雨多,城里每条街道都是一条排水沟,根本抵不住雨季倏忽而至的暴雨。半湘街与下河街倒还好,街势略斜,雨水下流,顺着小西门往码头上淌,只要湘江不漫浸,不需忧愁。其他街面上的巡警可没这等好处,陈二毛巡德胜街,叫苦不迭,每天走几个来回,脚都泡发了。
老陆每日仍去益隆行喝茶,或抽一袋水烟,偶尔进里屋去看看,查验安防。鞭炮商行与油行一般,须防火,修屋时就做了预备,石库门、石阶台、封火墙,天井三个大水缸,方便走水时取水灭火。样品仓库存量不多,一些小烟花,客人验货时,拿去河滩上放。真正的仓库在浏阳门外,围着围栏,圈着两个水塘,养着恶犬,专人值守,“座椅没有靠背,一点火星子都不能有。”掌柜叶绍棠说。
女主人在里屋,轻易不出来见客,偶尔走出门来,见了生人,福一福,又进屋了,只有丫环芬儿陪她。“内人好静,无事时教芬儿识字,背背诗,又或做做女工,”叶绍棠讪笑着,“毕竟是带过来的丫环,当妹妹疼。”叶绍棠打着精神陪着二位巡警,不能久说,说多了犯烟瘾,直打哈欠。
卢磊一听了,心有戚戚焉,他六岁上头,被师父送去思贤讲舍做学徒,人还没有笤帚高,每日打杂,抹桌、拖地、洗碗、烧火。那是师父与时任思贤讲舍主讲张登寿之约,张登寿虽习文,却也好武,学的是北派,每日晨练一套太祖长拳,师父偶尔点拨他两招,结下了香火缘。
一次,师父接张登寿到家吃了顿饭,请张登寿做卢磊一的文师父。
“这孩子灵泛,学什么都快,田边捡来,养了三年,光绪十七年,才送去信义会蒙养院(信义会办的弃婴收养所)。那一年家景太荒,一大家子口粮压得我喘气不赢,送他去,你嫂子还跟我吵了一架,我抱着他出门,她追了四里路。孩子在蒙养院放了两年,家境好些了,拗不过你嫂子,终是抱回来了,时不时叽哩呱啦说话,居然学了洋人的话,还教我呢,‘特立鹅是三,飞了是四’(不正宗的挪威语),”师父指着立在一旁的卢磊一与张登寿调侃,“单说武上头,一套二步段一遍就会,你说你学了多久。”
张登寿矮矮瘦瘦,只是笑,不应声。最后是师娘出来,端起师父的酒杯,敬了张登寿一杯酒,柔声说:“张师傅您帮忙。这孩子不姓杜,可吃过我的奶,就是我的孩子。我生了七个,奶了八个,谁是做田的料,谁能读书,做娘的心里都清白。哥哥们都上的蒙童馆(旧时小学堂),学了几年没得出息,磊伢子比哥哥们聪明,您收了他,间常教教,不求富贵,认得几个字,能作得篇文章,也多条出路。”
师娘一番话,说得师父与张登寿都愣怔了,师父脸上阴晴不定,想了半天,终是下定决心,饮下一杯酒,拉着张登寿走出堂屋,立在一棵桃树旁:“你肯收他,我教你这招。”师父说罢,甩手打出一拳,看着轻飘飘却极快,拳钉在树干上,咔啦一声响,碗口粗的桃树断了。
那日饭后,张登寿牵着卢磊一出的门,将他安顿在思贤讲舍,准旁听,不准进屋,杂事须勤做,夜间拨出一个时辰,教卢磊一识字念书,一教就是五年。张登寿不教八股制艺,只教识文断字,所藏杂书一概准看,不解之处随问随答。
身世飘零,终有人疼;有人照应,何其有幸。
张登寿有功名,后来补了实缺,去湘乡做县令,偶一回长沙,师父便带着卢磊一提着礼物上门拜会。张登寿人极和善,总要置酒留饭,有一回喝到兴起,道了实情:“我虽不会武,但识武。那是通背拳的路子,童子练起,没几十年功力打不出,我学不会。”张登寿哈哈大笑。师父讪笑着陪饮,讷讷不语。
某一日,老陆兴起,又踅进益隆行里间巡验安防,叶绍棠且陪着,一进里间,便听见家主夫人叶李氏在南面阁楼上教芬儿背诗,芬儿背得磕磕碰碰:“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飞,所嗟...所嗟...”
“所嗟人异雁,不使一行归。”卢磊一在楼下高声应道。
一会儿,阁楼栅栏上扑出一个身形,露出一张粉嫩清秀的小脸,轻声呼喊着:“磊一哥,你来了。”
卢磊一第一次见到老陆的笑脸,已是五月。大师兄进了城,给卢磊一带了个新鲜物事,一只猴面鹰(猫头鹰),活的,掐翅绑腿给提拎着来。
老陆此日休息,卢磊一跟段里告了半天假,带着大师兄直奔老陆家。老陆家在南城外灵官渡旁的百福巷,一栋砖木混建的老屋,是陆家祖业。祖辈荫功后辈分,开枝散叶,越分越薄,房子如人,久不修葺,墙顶上都长出草来了。
老陆挑水去了。陆婶正在院里剁肉,见了卢磊一,放了刀,笑着招呼,便去泡茶。此处卢磊一来过几次,老陆是带入行的师傅,卢磊一每次回乡,时令菜蔬总要提一篮子上门的。陆婶高壮一妇人,极热情。
卢磊一让陆婶不要忙,将猴面鹰递了过去,嘱道杀了喝血,治偏头痛,偏方是他听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用。陆婶听着哈哈笑,直道难为他有心,掐着翅膀接过猴面鹰,屋角寻个麻袋,扔进去,挂在梁上。
大师兄此番进城还有正事着急去办。大师兄二十了,早该对亲,无奈兔唇,兼之幼时出过天花,一脸麻子,又继承了师父的矮胖身形,相了许多家,终是不成。今年对了巴马洲开渔行的孙家满女,倒对上了,此女相貌周正,幼时一场病成了长短脚,拿了八字来合,竟合了六个。只是女家提出买个镯子做聘,要金的,言明一两二钱的凤镯,单要这一样,道是女儿自幼体弱,金补气,给她戴。孙家的话说得开明:“镯要常戴,只要一只,戴双手不好干活。”
师父箱子底掏尽,出了十二块银元,着大师兄进城买个金镯子。
卢磊一在段上寻陈二毛打听过。“去坡子街口的永泰金号,老字号了,”陈二毛是包打听,问明了原委又啧嘴,“钱带少了,一两二钱的凤镯,金银价是十兑一,一块银元七钱二分,需十六块多,还不含工价。凤镯费工,多半也要一元。”
卢磊一身上有两元,又问陈二毛及其他段上兄弟借钱,零零碎碎凑齐八元,多些富余,怕到店买不起。大师兄跟在后头直作揖,一句话也说不出。
去金店的路上,大师兄倒说开了,他管卢磊一叫弟弟,直道爹娘说得不错,弟弟是灵泛人,这官面上一下就混开了,这么多钱,说借就借到了。弟弟送他的一百文,他都觉得金贵,一直没舍得花。
果然,金价一日一行情,工价也贵,一两二钱的凤镯,花了十七元七角又40文买下(晚清货币混杂,银元、银两、铜币,制钱通用,一两银官价兑一千文,民间约兑2至3千文)。
一个金灿灿的镯子,绣盒装着,大师兄竟手足无措,没拿过这等贵重东西,揣怀里显形,在金店门口踅摸了半晌,竟要解下腰带藏裆里,卢磊一看着好笑。
旁边踅来一人,拍了拍卢磊一:“小鳖有钱呐。”
竟是陈作新,今日居然没酒气,还拾掇了自己,簇新的素长衫,外罩菊字纹天青马褂,戴着副墨晶眼镜,头发仍是披散着,将将及肩,倒有几分倜傥。“被人盯上了,我们送他回去,”陈作新低声说,又哈哈笑着,“藏裆里多骚气啊,就放怀里。”
“其实不用的,”卢磊一笑道,与陈作新交道几回,也亲切了,“老兄有事便去忙。”
“忙完了,陪小鳖走走。”陈作新拍着卢磊一。
三人并不赶路,一路闲走,大师兄抱着胸闷头走在前头,陈作新、卢磊一走在后头。凭陈作新的指点,卢磊一也慢慢瞧出确有人吊着他们的尾线:初时二人,后来四人,不断有人加入,快出湘春门时,跟着的已有八人。
“一只金镯,实不必这么劳烦这么多兄弟。”陈作新打趣。
“老兄没过过穷日子,十七块银元,十三、四石米,能装半屋了,”卢磊一回怼他,又搔了搔头,“今年这年景,怕会米贵,装不了,装不了。”
出城不远,路上行人越走越稀。卢磊一放着敞路不走,偏拐进了小王家巷,走至巷中,听着背后追赶的脚步急了,索性停了下来,返身立等。
八个痞棍追上来,为首的一个矮矮壮壮,癞痢头,一双鼠眼左右睃,连缀着满脸的横肉一抽一抽,敞着襟,脖子以下虬缠着烧烫的疤痕。陈作新的手摸向腰间,被卢磊一按住了。他又偏头望向大师兄,切切交待着:“哥哥你别出手。”
癞痢头走上前,一伸手,眼睛抽抽,厉声道:“交出来,求财,不要命。”
卢磊一甩手一耳光,抽得癞痢头原地转了一圈,坐在地上。
众匪懵了,半晌,才一拥而上,巷子窄,群殴无法施展。卢磊一身形晃几晃,在人群里如矫燕入林,穿梭自如,对众匪的动作如同料定,避过来势,一击中的,摧枯拉朽。
霎时间,余下七匪倒在地上,呻唤不已。卢磊一回身,大气不喘,嘻嘻笑着招呼二人走。大师兄却望着他身后,低吼一声,拔身向前,却是癞痢头不知几时摸了上来,一把小插(匕首)无声刺上来。大师兄拨开卢磊一,一拨之下,亮了个空门,倒把胸卖给了癞痢头,一刺得中。可癞痢头这一刀像扎在钢板上,刺破了衣服,却入不了肉。一抬眼,眼前人却已经怒目圆睁。
“师兄别动手!”卢磊一惊呼。
已经来不及了,大师兄一掌拍上了癞痢头的肩:“让你刺我弟弟,让你刺我弟弟。”吼叫着又拍上一掌,只一掌,癞痢头的右肩就塌了,第二掌,琵琶骨刺破皮囊突了出来。癞痢头大张着嘴,疼得涕泪横流,已经说不出话了,若不是卢磊一上前拖住,他还要打。
拖得大师兄回家,卢磊一不敢隐瞒,跟师父说明了路上所遇。师父愣了半晌,着二师兄、三师兄去看看情况,罚大师兄在院坪西头一丛棘木前头站马步,不到天断黑,不准起来,这一天没得饭吃。
此时方中午,农家不吃午饭,因陈作新是客,师娘弄了几样佐食,沏茶,置酒,留陈作新坐坐。
在师父面前,陈作新行了大礼,也不管农家厅堂泥巴地,簇新的衣衫跪下去磕了个头,师父避让不及,生受了他。
卢磊一也愣了,见那老鳖从容起身,斜签子坐了,十二分恭敬地说:“我与磊一平辈论交,他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
卢磊一听了,又感动又恶心。
更恶心的是,这厮吃起点心来装斯文,临到要走,竟只喝了两杯酒。
两位师兄不一会就回了,倒是小王家巷里已经空了,地上一摊子血。
“哎呀,挨了你大师兄这一下,不死也废了。”师父叹道:“盗匪不报官是常例。倒是你在城里当值,日日抛头露脸,容易寻着你找麻烦,点打、下毒,手段百出,你这几日不当夜值就住回来,我还没教你点打的,会才能防,你勤快点。”师父嘱咐卢磊一。
“晓得你身手好,没想到这么好。”回程路上,陈作新啧啧称叹。
“并不好的,我打个巧字,大师兄都打在实上,”卢磊一笑道,“所以我说你不必送。”
“你大师兄那一身横练,不得了啊。”
“他是实心眼,师父交待的准练不准打,情急就忘了,那一刀刺我,我不一定防得了的,”卢磊一皱着眉,叹道,“这回师兄要被罚几天的了,每日只准吃一顿饭,师娘不劝的。”
“技击原是杀人技,到此我信了。”陈作新叹道。
“我大师兄三岁从艺,日日振臂二千,缩肘抽胸二千,再练内劲,每日趟子拳被师父拎在细竹林里练,来去一条直线,不能偏半分,初时打拳竹条抽身,练到后来,一趟拳下来,拳路上的竹子都是拦腰折,韧劲快不过拳风,”卢磊一叹道,“那个癞痢头今日能留下一条命,都是他的造化了。”
“所以师父从不开厂授徒,师父说,传不如守,埋入土里也好过坏了名头。”卢磊一正色道,“师兄弟里,二师兄功夫最好,不为刚猛,师父说只有他做到了收放自如。”
“倒是老鳖你,”卢磊一笑道,“今日倒是我看你最干净的一回。”
陈作新搔搔头,讪笑道:“今日有正事,一位我敬慕的人要聘我,过几日便要走了。”
卢磊一好奇追问,原来有人聘老鳖做教习,去长沙东乡教女学堂。学堂叫影珠,来请他的也是个女人,本姓黄,嫁给了许家,叫许黄宣祐。
“她是我极敬佩的人,办女学堂,开风气之先,今年合省拟定第一批去东洋留学女学生二十人,她学堂里占了十二个,她作监督,过几天就启程了,临走前特来聘我,我是要去的。”
那日因白日请了半天假,卢磊一又当了夜值,快到十点时,老陆破天荒地来看他,提了个篮子,灯下掀开篮上的遮巾,浓香四溢,篮中一碗炖香肉,一碗米糕,半瓶谷酒,两双筷子。
“你婶婶送你吃的。”老陆指了指。卢磊一迭声称谢,将菜酒端出,小心翼翼地问:“陆叔你也吃点?”老陆默默坐下,腰里拨出烟杆,点了锅烟。
老陆吃了两块米糕,夹起一块香肉来吃,看卢磊一正襟危坐,用筷点了点碗,卢磊一也夹了一筷,之前闻着香味已经咽口水了,吃下一块,那肉腌后过了热油,一股焦香,再加香料氽水熬煮,入口即化,皮糯、肉绵、味鲜。一口肉,一口米糕,米糕的甜裹着香肉的咸,相得益彰。
不多时,陈作新也拎着装点心的油纸包踅了进来,酒癫子又复了原,一身酒气,进门便闻着香了,看到桌上一碗肉,喜不自胜,拈了几块来吃。他也带了瓶酒,与老陆稔熟般招呼,指挥卢磊一去寻杯子,三人喝酒。
“不急,我且去巡一趟街。”卢磊一让二人先吃,立起身,油灯也不带了,留与二人吃酒,孤身走进夜色中。
刚刚走到小西门,身后传来声响,老陆与陈作新并排,提着油灯赶了上来。
照例从下河街穿马家巷到福胜街,三人默行无话。路上空无一人,清冷的上弦月挂在夜空,近旁只有湘江水的滔滔声。走到马家巷口,老陆停了脚步,看更夫老蔡从远处敲着竹筒远远走来,等他走近,嘱他:“段里有肉有酒,去吃两口。”
老蔡拔足便奔。
马家巷里,秀才李平文家的灯是亮着的,幽幽如豆,近了能听见他的吟诵声。今日不扰他,卢磊一只想快些巡完回去。
马家巷转福胜街口,有一盏油灯,微弱的灯旁立着一个人,在轻柔的五月暖风中站着,大马金刀。
那人冲卢磊一招了招手。
“莫上去。”跟在身后的老陆唤道,从卢磊一身后闪出,迎了上去。
“陆叔,”卢磊一拉他,被甩脱了。
陈作新上来扣住卢磊一的肩:“让他去。”
那人见着老陆也是一愣,二人在灯影里立着,聊了半晌,那人去了。
老陆期期然走回,拉着二人打转身,回段上。
“不是会匪,西城痞棍头子,手里还是有些东西的。”回程时老陆叹道,“没惹大麻烦,这个难了了。”
回到段上,杯盘狼藉,老蔡仍在,香肉碗空了,一桌骨头,酒也空了,老蔡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陈作新带来的茶点。
三人坐下,倒不避老蔡,陈作新懒寻杯子,怀里掏出自带的酒,起了瓶塞喝一口,递给老陆。
“姚痦子,宝庆帮(青莲教分支,清末帮派)西门香堂的头,你今日伤的是他的师侄,伤了内腑,若熬不过去,今晚就上路。”老陆喝了口酒,“姚痦子也是个私烟贩子,我许了他一个月空门不验,这事揭过了。”
“香堂不管,师父还是要管的,”一旁闷声吃喝的老蔡忽愣地说,“罪不至死。”
老陆哈哈笑,拎了两个茶杯,各倒半杯酒,一杯放在老蔡面前,伸着杯子碰了碰:“那你管不管呢?”
老蔡拿指甲剔牙,油灯下一双烛眼望着卢磊一,阴睛不定,半晌才举杯与老陆一碰,一口饮尽。
“不管了,”老蔡起身,走了出去,“他不该动刀,坏了规矩。”
街上又响起老蔡的竹梆声。
卢磊一这才知道,老陆与陈作新夜里来与他作伴,竟是来保他,回来陈作新便给老陆捎了信。“长沙城九门之内,龙蛇混杂,痞棍背后都有势力,小的前头打,大的后头谈。去年都正街上争烟牌,一条街杀得血海一般,两个头目卧在一张床上抽鸦片烟。”陈作新笑道,“你今天是撞上了,纵有技艺,就怕不提防。且说那老蔡,今日不是老陆点明,你会防他不?”
“倒真看不出他有艺在身。”卢磊一忝然道。
“左手三个指头一般齐,”老陆闷声道,“他手上有硬功夫的。”
“吃了你一碗香肉,半瓶酒,”陈作新笑老陆,“卖你一个人情。”
“还有六个葱油粑粑。”街上远远地传来老蔡的话音,他又折回来了,“酒好喝,勾出我的瘾了。”
“这孩子心不坏。夜里巡街撞见,他买宵夜,看我老人家来了,也给我买一个,几个月来,饶了他六个葱油粑粑。”老蔡夺过酒瓶,猛灌一口,大声赞妙,“这酒有五年陈。”
“差不多,我上兵目学堂前一年酿的,两百斤,埋在窖里,今日刚起。”陈作新笑道,“送你五斤,明日提壶来茶馆取,我且嘱咐堂倌候着。”
老蔡连连称谢,陈作新一摆手:“谢什么,不白给,你显手功夫给我看。”
老蔡也不二话,走到墙边,一抬手“噗”地插进墙里,抠出半块墙砖来,在众人面前亮一亮,又塞回去。
“亮功夫就亮功夫,何必毁官物。”陈作新嗔道,又问,“你既手上功夫这么好,为什么徒弟这般稀松?”
“姚痦子叫我收的,我不喜欢他,不教。”老蔡摇着头,又喝了口酒,拈着茶点吃得欢快,拿眼瞥了瞥卢磊一,侧头说,“这小子我也没想大惩,本打算送他一个药罐子,喝上半年药就算了。”
“药罐子?”卢磊一喃喃道,觉得在三人面前,自己就是个生口子。
“点你一下,让你病半年。”老陆笑道。
“就是日里说的点打,”陈作新看卢磊一仍迷糊,也笑他,“不好防的。”
说话间,老陆起了身,“我堂客偏头疼,夜里睡不着,通宵做个夜游神。近日她发了兴致,拿根棍子出去打野狗,最远打到妙高峰下面,打了几只,索性做个香肉面摊,今日开张,就在小西门外码头上。”老陆邀众人,“我们去吃一碗,那面可香。”
“关了城门了,能去?”
“开门就是。”老陆笑道,“别的门喊不开,小西门可在地头上。”
此后几日,但凡不值夜,卢磊一下了值就回嘴方塘。大师兄果然受罚,每日只许吃一顿,做完工便在坪里立马步,饿得青涎水直流。卢磊一街边买几个粗面馒头或烤红薯带回去,待师父睡下,塞给大师兄充饥。
大师兄婚期已定,定在八月节前,兄弟几个在老屋边上平整出一块地基,打下桩去,日日夯土做砖,要给大师兄修一栋婚房。
点打技艺,是二师兄教他,练指劲是来不及了,只得速成,教他钉拳打穴的法门,说多过练,几日里,把点打的各种手段说了个全。
师父去教堂做了两次礼拜后,大师兄的处罚才取消。某日夜,师父将卢磊一叫到堂屋,说了半天体己话,师父一脸平和,坦诚了他的心中愧疚。
巡警这个差,当初他是想让大师兄去当的,连卢磊一当值第一天,这个念头仍在脑子里。他知道说出来,卢磊一会让,但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对于儿子与徒弟,他终于还是有份别心。这种心一早就有,所以光绪十七年师父会送卢磊一去蒙养院,按理他是这家里最小的孩子,轮不到他去。
“你师娘认你是他的儿子,我却以为我只能当你的师父,”师父低声道,“对不起你啊。”
卢磊一扑通跪在师父面前,心下骇然,急得连连摆手,自觉得他当不起师父的道歉。
“起来咯,地上邋遢,好在没让你大师兄去当这个差,不然还不知道惹出多大祸来,”师父抽着水烟,眯着眼笑,“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末了师父说,这几月不用给月敬,知他为大师兄买镯子借了钱,月俸先填欠账吧。“我是没钱还你的,为买这只镯子,我们家家底子空了。”师父哈哈大笑。
一个月的时间里,老陆与卢磊一守小西门,抓着私贩鸦片的,只要报出“宝庆西门”的名头,老陆全放了,不必使钱。原来这就是他说的过门不验,卢磊一觉得这人情欠大了。
老陆与卢磊一亲切了许多,偶尔会跟他扯扯家常,说请了文运街的常医师给陆婶做针灸治偏头痛,炙了几次后,症状减轻了许多,如今夜里摆摊,白天犯困,三个儿子上学堂,操心不过来。那只猴面鹰没杀,养着了,一开始脾气大,捉老鼠给它不吃,第三天上,狗肉都吃了。一个月,解了绑脚绳,也不跑了。
老陆又教卢磊一抓鸦片贩子。“那东西一股尿骚味,练一练,老远就闻得见。”老陆说。
卢磊一心忖,这怎么练,天天到茅房尿桶边闻一个时辰?没那狗鼻子,不揽这瓷器活。
某日值守时,他尝试抓过一个,搜了半天,那人身上没烟土,确凿是憋尿不住,尿裆里了。
半湘街上一日熟似一日,卢磊一最先稔熟的是益隆行。去了店里,芬儿常拉他背诗玩儿,她说上句,他背下句,偶尔他反问一句,芬儿答不上来,去找夫人,二回见了,才对上。“‘飘如迁客来过岭,’后一句是‘坠似骚人去赴湘’,”芬儿叉着腰,气鼓鼓地,“磊一哥你赖皮,这是宋诗。”
“只说背诗,又没说背哪一朝的。”卢磊一反诘回去,“我如今再问你一问,‘莫道当年长恨歌,人间自是有银河。’后两句是什么?”
“你,”芬儿被噎了个实在,粉嫩的鹅蛋小脸泛起了红晕,她指着卢磊一,跺着脚问,“这又是哪一朝的诗?”
“本朝。”卢磊一嘿嘿笑着,他再老成,终是少年心性,逗芬儿玩是他一天里难得的快乐辰光,也让他觉得跟张师父那五年,好像也没白学。
益隆行隔壁是灿东瓷器行,专销景德镇细瓷,瓷器精美,比街上拉着板车、敲着铁条吆喝贩卖的大车瓷要精致得多,价钱也不便宜。老板姓彭,一个大胖子,是个看见石头都有话说的角色,见着老陆总从柜后绕出来,请他进去抽一袋烟,但老陆一次也没进去过,大约也是嫌他话痨。再隔壁是丁铁匠的铺子,挂着炉上锻打的小五金。丁铁匠带着儿子整日在炉边敲打,一身腱子肉,两个闷葫芦,店里买卖全凭丁铁匠堂客操持。
再往里走,过了夏记酒馆,是水烟馆与鸦片烟馆。水烟馆一小缝逼仄门面,墙上挂两排竹质长水烟,装好了烟丝,八文钱抽一袋,店里几张条凳,可以坐下来抽。鸦片烟馆,老陆每月进店查验一次,头几月都是让卢磊一守在门口,老陆自进去查验,这月也领着卢磊一进去了,里头烟雾缭绕,鸦片的异香冲得卢磊一连打三个大喷嚏。掌柜的迎出来,悄没声地塞出两个红包,老陆熟练地掖进怀里,见卢磊一发着愣怔,朝他点了点头,卢磊一便也收下了,回住处一打开,两块银元。半湘街连下河街上大小十一个烟馆,每月孝敬钱竟比月俸高出许多。
这条街上,荒货铺老金、沽衣店刘婶、古董行何掌柜,都是见面打招呼的交情。胡三的卤味铺封条仍贴着,已经销案了,没人接手,怕是嫌晦气。又有一家庆丰楼,就在胡三卤味的旁边,是个餐馆,可做简餐、承接宴席。卢磊一还陈二毛钱时,陈二毛领他去那开过荤,两个菜,一碗炒肉,一碟炒鸡蛋,卢磊一吃下了六碗饭,交定了陈二毛这个朋友。买镯子那日陈二毛借给他二元八角,是段里兄弟们借得最多的,还钱先还大头,卢磊一第一个还了他。
庆丰楼对面,便是再熟不过的陈记茶馆,陈作新去影珠学堂赴聘前专门交待过,卢磊一去店里,一切皆免。卢磊一一次都没去过,他才不占老鳖这个便宜。
初次收烟馆的例钱,卢磊一心惊肉跳,竟比打一架还紧张,几日里强压着内心的不安,每日巡街,见着烟馆恨不得绕着走。后来他才知道,哪个巡警不收例钱?段长偏心谁,只看他给这个人的巡段烟馆多不多,老陆与卢磊一巡的街道,实不算烟馆多的。
新人进来,老师傅看得顺眼了才带他吃这一块的利。陈二毛是个灵泛人,把带新师傅伺候得舒舒服服,第二月就带他吃例钱。段里有个满傻子就不一样了,带新师傅嫌死了的角色,去年入的职,至今仍领着四元二角的干薪。至此,卢磊一总算明白,官家人,哪怕再不起眼的角色,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求门子、托关系抢着做。
卢磊一第一次吃例,就将段里的欠账全还清了,连带着师父每月的月敬也没停,但也没敢涨,烟馆的例不敢漏白。小西门警段就像一个圈子,彼此心照不宣,多年传下来的规则还会接着传下去,如同会党,入门便是门里人,入门先是门里人。
卢磊一手上松快了,并不张扬,积到一定数目,存进钱庄,寻的是城里的老字号朱乾号,长沙首富朱昌琳所设,陈二毛也存那里。“棠坡恬园就是他们家的,这人被朝廷赐了内阁大学士与光禄大夫。”陈二毛意指朝廷认可,存钱保险。
姚记杂货铺在小西门与半湘街口子上,也是卢磊一打入职来租住的地方。卢磊一在住处每日两餐,早上红薯丝饭配腌萝卜,晚间一餐正餐,还是红薯丝饭,配菜多一些,全素,芋头梗子、甜菜梗,切碎了加豉,辣炒或蒸,蒸的多些,不费油,一月一荤腥。房东姚家婶子与他同餐不同桌,也是吃这些。姚婶女儿小名小柿子,一岁多的小丫头,会喊姆妈,羊角辫,大眼睛,娇憨可爱。姚婶带得经心,每日磨几两米,氽水加糖熬成米稀喂她,偶尔蒸个鸡蛋羹,小柿子就高兴得直叫,仰着头,扯着母亲的衣摆,喂一口,细细嚼,眼眯着,边吃边含含糊糊地喊姆妈。
拿了例钱后,卢磊一也给自己改善一下伙食,偶尔买块肉回,嘱姚婶做,肉买五花,肥间瘦,二十五文一斤。姚婶的小炒肉是一绝,五花切片先煸出油来,加红椒段、芹段、姜末、豆豉翻炒,浇入一勺酱油、氽水,收汁放盐调味,吃时椒辣、汤鲜、肉咸、芹脆,用油汤拌饭,卢磊一能把饭桶舀尽。他又买蛋来哄小柿子,姚婶蒸出来让他喂,卢磊一让小柿子喊叔叔,小柿子喊得奶声奶气,一面吃,一面“猪猪猪猪”喊半天,卢磊一和姚婶都哭笑不得。
六月中的一个休息日,卢磊一去肉铺买了十斤肉,面铺买了四十斤细面,盐铺买上十斤盐,背回嘴方塘,给自己过生日,那天是师父捡自己的日子,六月十六。晚餐师娘煮面,辣椒炒肉作臊子,又给卢磊一单煎了两个荷包蛋。练武之人都是饭篓子,一斤一筒的面煮了六筒,仍是不够,脸大的碗,一大桌子呼噜吸面声,只见众人频频起身装面,大师兄吃得最多,吃了九碗。面入胃里发胀,胀得大师兄半夜睡不着,开门出去,绕着嘴方塘地界夜游到天光。
天越来越热,渐渐地,小西门蝉声一片。城墙避风,却也将降暑的江风挡在外头,酷热难当,姚婶便在店门口支起了桌子卖凉茶。
卢磊一这个沉稳的、刚满十七岁的少年内心中,一些情绪在起着细微的变化。
在酷热的值夜里,卢磊一陷入了少年的忧郁中。他开始像个夜游神,拎着油灯漫不经心地出门。油灯的光影划过冰冷的青石板,似乎返照进了他的内心,在那颗心里,卑微与悲悯挤压着少年应有的活力与张扬。弃儿的心伤在知道真相之后,血脉却醒在了成熟以前。有许多个夜晚,他思念着他的生身母亲。无法具化她的形像,卢磊一就把她想作是开福寺的那座观音,慈眉善目,望世人皆可恤。他为他生身母亲想了一千个不得不遗弃他的理由,又有一千零一个反驳的理由出现。师父说捡到他时,他包着绸缎的裹衣,那是富户人家才有的。
卢磊一想把城里姓卢的富户遍访一遍,或者观音会给他指引,让他找到那个人,让他有机会亲口问出内心的疑问。巡警这个职业,能给他这种便利。至少小西门警段的户籍,他都已经看过了。今后查找,缓图之。
天干物燥,省城警务局档案房夜间失火,旋即扑灭,十分蹊跷地只烧了烟字档,合府的烟牌执业归档全在此处,烧了个干净。烟馆烟牌一直归警务局核发,随着再次兴起的禁绝鸦片的呼声,越卡越严。光绪二十九年,长沙城里挂牌执业的烟馆三千八百五十家;光绪三十年一年,只核发了十二张烟牌,还得是省、府大员打了招呼才过验的。
如今档案全毁,警务局会同厘金局核验烟牌,重新登记入档,为防警段警员包庇,各警段交叉验看。位处西边的小西门警段与位处东边的天心阁警段互换,老陆向段长杨再力申请,要验看都正街。
合府验牌的头一天夜里,老陆就宿在城里,他带着个大包裹,赶在关城门前进了城,约卢磊一在陈记茶馆碰面。他们坐在二楼雅间,老陆点了一壶金井春,向卢磊一开了口。
“我这一世有一个仇人,明天要报了这个仇。”老陆说,“你需帮我一帮。”
他这个仇人,便是都正街上的陈又满。此人也是个巡警,积年的老吏,在都正街上开着不小的鸦片烟馆,长沙城里知名的鸦片烟四大名枪,他馆里占了两把。
“他害了我兄长,”老陆皱着眉,依旧冷冷的,似波澜不惊地谈着旧事,“我兄长与他同班当差,陈又满诱着我兄长上了瘾,又诱他赌钱,拉着几个赌客合伙谋他。几年下来,连祖上传下来的进士第都败了。”
老陆父母早逝,长兄如父,由兄长带在身边。兄长幼年便得了风湿痛,身子本就弱,追着父亲的步伐染上了鸦片瘾,形销骨立,竟不像个人。他每日必去陈又满的鸦片馆过瘾,又在馆里开庄赌钱,到后来,不用陈又满镇店老枪“驼枪”过不了瘾。陈又满除烟钱外又收枪钱,敲骨吸髓,还得意洋洋地炫耀:“驼背一枝花,韶枪也不差,若要想得吃,喊我三声又满爹。”这是陈又满的原话,想用他的老枪,还要喊他三声爹,全无同事之谊。
老陆兄长没几年便去了,家业败光,留下孤儿寡母和一个弟弟,靠亲戚们接济着。孝服未满,陈又满又拿着一叠兄长签字的字据,上门追索,足足折腾了几年,直到老陆入职当差,才渐次还清。
说话间,木楼梯蹬蹬作响,上来两个人,当先一个华服青年,一脸烟气,身后跟着一个伙计样的人。老陆起身一揖,青年点了点头,踅到桌前坐下,老陆将带来的包裹提到桌上,打开来:“三十七斤四两。”卢磊一一看,都是零零碎碎的鸦片膏,老陆当值时缴的私烟,竟都存着,攒出这么大的数目。
青年咧着嘴笑,露出一嘴黄黑牙,“够了。”着身后的伙计拿着,又指了指那伙计,“你认认相,他就是陈又满店里人,明天他会给你指赃。”
青年又拿出一张捕票:“免得你受干碍,拿了人直送府衙,都交代好了。”青年带着伙计去了。
老陆将捕票递给卢磊一,卢磊一打开,伸到灯下看,票已经用了印,填的日期便是明日,票上写着:“兹查都正街陈又满素行不法事,私贩烟土,获售巨万,执牌贩私,罪实难恕。据此,合行差缉。”
第二日,便是一场戏了,卢磊一随老陆并一位厘金局差员至都正街查验烟牌,巡到陈又满的烟铺,例行入内查看。卢磊一在老陆与厘金局差员的见证下,意外地在最里间的烟榻下搜出一大包私烟,厘金局差员当场过秤,三十七斤四两,差员回局禀报,老陆与卢磊一提着赃物回小西门拿陈又满。
陈又满恰在半湘街查验烟牌,此人五十岁上下,高大魁伟,只一双刀片似的薄唇透着寡相,见着老陆过来,像看见失散多年的弟兄般打招呼。
“拿了。”老陆闷喝道。卢磊一上前一计钉锤打穴,打在右肋。陈又满满眼的不明所以,瘫软在地,痛得喊不出声来。卢磊一上前给他来了个大绑,老陆怀里掏出块布,塞了陈又满的嘴,陈又满的段长、同僚闻讯而来,老陆亮出了府衙的捕票,无人敢拦。
府衙的皂班头子早已得了信,立等专候,待陈又满押来,直接开了个站笼让他站上,捕绳都未解。老陆带着卢磊一进衙交差再出来,又踅回站笼。陈又满嘴巴堵着布,咿咿啊啊地说不出来,可眼睛里已经满是哀求。
“还记得我哥哥吗?”老陆冷冷问他。
都正街上的烟馆比半湘街连下河街都要多,演完一出戏,二人返回街上接着验牌,直忙到黄昏才忙完。老陆邀卢磊一吃饭,饭菜早已订好,就在半湘街庆丰楼的唯一一个雅间,到了才发现,竟是九将头在候着了,等着二人来,立起身来,恭迎入座。菜未上,九将头先连敬了三杯酒,怀里掏出一张庄票,恭敬地递给老陆,朱乾号立等可取一百两。
“少爷承你情,带话说今天帮的忙记着了,以后答谢。”九将头作了个揖,讪笑着,“进了城一身不自在,不陪二位,要关城门了,我回码头上去。”九将头匆匆而出。
九将头出了门,菜肴才陆续上来,都是平素难得一吃的硬菜,高汤氽肚条、酸辣鱿鱼、金勾冬瓜汤、鱼羊烩、香芋焖牛腩,老陆给卢磊一夹菜,卢磊一侧着身子受了,他是着实饿了,这一桌是大荤,满桌肉香,诱得他食指大动,吃得欢实。
老陆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偶尔动动筷子。
卢磊一最钟意的是那碗鱼羊烩,鱼肉与带皮羊肉加各种辅料一起熬煮,全无膻腥,羊皮的韧与鱼肉的嫩交汇,羊肉的鲜又攀上鱼肉的鲜,汤汁拌在饭里,卢磊一扎实吃了五碗仍停不了筷,嫌店里碗小。
“陆叔,陈又满人赃俱获,几时过堂?”卢磊一打着嗝问。
老陆一愣怔,望着卢磊一,“过堂?”老陆已经有酒了,喃喃道,“他不会过堂。”
陈又满的死讯在验烟牌的第三天传到了段里,说是有人弄塌了站笼垫砖。众人感叹一番,清廷五刑,笞、枷、徒、流、死,只这站笼是私刑,各省、府、县通用,唯有紫禁城里的皇帝老爷不知道。每年死在这刑上的,不知有多少。
对于那一场戏,老陆从未解释过,而在市井传言里,流传最广、最得人心的版本是,陈又满太张狂,得意的那四句打油诗早已传得人尽皆知,最终得罪了知府家少爷。少爷试了一次“驼枪”,深得其味,要陈又满贡献,遭拒,便做了个局。据说,少爷随父离任时,也带走了那杆枪。
许久后的一天,卢磊一忽然问老陆,当初知府少爷为什么派九将头请他们吃饭。
“九将头不沾私烟,却是贩私盐的头子,你以为他背后撑腰的是谁?”老陆笑道,眼眯起,似乎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漫长的暑热过后,八月的风开始有一丝丝清凉。大师兄的婚礼在旧历八月初十举办,师娘看皇历挑的日子,此日白露,宜嫁娶、出行、乔迁。卢磊一向段上请了两天假,回家帮忙。卢磊一怕师父办婚礼花费太多,手头花销不开,早一个月,便封了十五个银元交给师父。师父十分高兴,拍着卢磊一夸赞道,“你是我们杜家的及时雨。”得意劲过了,又有些担心,艰涩地问,“又问段上弟兄们借了钱吧?”卢磊一讪笑着,摇头不语。
此前,卢磊一去影珠学堂看过陈作新一次,夏记酒馆未兑水的陈年谷酒打上一壶,再买了几包点心作礼,走着去,三十里路,到清泰都已是下午。学堂在隐储山下,已经更了校名,如今叫“清泰都隐储学堂”,校门口一副篆书门联,上书“隐壮山河气,储成巾帼才”,雄壮、有金石气,是陈作新的手笔。
“小鳖你舍得来看老子呐。”陈作新奔出来迎他,看到卢磊一手里拎的酒,两眼放光,“不亏我疼你,还晓得带酒。”启了盖子先就着壶喝了一口,“今日没课了,我且喝几口。”
陈作新做了隐储学堂的军事教习,除理论外,还教骑射。他认为箭术已没落,竟不知花了什么神通,弄来几杆长枪,教学员射击。
陈作新带着卢磊一,爬上了校后的隐储山。“山里有老虎的,”陈作新边爬边喝酒,卢磊一带去的酒,他装在小酒壶里,随身带着,“老虎不吃小孩,只吃大人,样子凶的,它最喜欢。”
“那得我们段长来,他样貌凶。”卢磊一开玩笑道。
到得山顶,二人摊开油纸包来吃点心,极目眺望,远处丘陵叠翠,近处阡陌纵横,艳阳下一片生机盎然。
陈作新喝着酒,兴头来了,掏出腰间的左轮枪,对空开了一枪,枪声震林樾,惊起一群飞鸟。“梁园虽好,终非故土,”陈作新叹道,“我终是要回行伍中去的,”他一扬手,“你看这大好河山,总得有人护着它。”卢磊一听得振奋,但觉眼前这位老兄一扫往日颓态,成了个血气昂扬的好男儿。
“振民哥(陈作新,字振民),我想拜你作大哥。”卢磊一脱口而出,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地找补,“你帮我没私心,我心里一直是感激的,我倒觉得你就是我大哥。”
陈作新回身,定定地看着卢磊一好一会儿,哈哈大笑:“我就收了你这个弟弟吧。就在此处,撮土为香,天地为证,我今天与小鳖结为异姓兄弟。”
一番结拜起身,陈作新启了酒壶盖子,猛喝了一口,递给卢磊一:“结义酒,歃血为盟就不必了。”卢磊一接过,学他样子,也猛喝一口,一线辛辣从喉入胃,整个人都似烧起来一般。
“做哥哥的,给弟弟一个见面礼,”陈作新掏出腰里那把明治二十六年式手枪,递给卢磊一,“喝多了酒手抖,这枪对我也没大用,给你了。山脚我做了个靶场,到那去,我教你用。”
夜间,陈作新寻了个农家,付钱,杀了只鸡,做了几个菜,丰盛地吃了一顿。陈作新酒喝得高兴,还是管卢磊一叫小鳖,许是叫惯了。他问起了老陆、师父等人的近况,最后问到了大师兄的婚期。
“我要来观礼的,”陈作新拍着胸脯保证,“听许黄监督说,你大哥那种豁唇能治,待我帮你打问打问。”
大师兄结婚,卢磊一陪着他接亲。大师兄骑着借来的枣红马,穿着状元及第大红袍,领衣、官帽样样齐全,像个唱戏的;卢磊一牵着马缰在前头走,后头跟着喜轿和吹打班子,为显隆重,一路吹打,从嘴方塘出发,走小王家巷,经曹家塘,绕一大圈到湘江边,从江边往巴马洲接新娘。新娘也似唱戏的,凤冠霞帔,织绣、镶滚的马面裙,流光溢彩,红巾遮面,绣花弓鞋遮在裙里,一走一现。噼叭鞭炮声一响,起轿回程。此番不必绕远,迎亲不走回头路,过了巴马洲便是嘴方塘,接了新嫂子到家,卢磊一拴好马绳,掏表一看,不到十分钟。
陈作新已经来了,站在门口迎客。老陆也来了,坐在地坪芙蓉树下抽烟,陈二毛陪着他。宴席就摆在家里,师父请了本地的治席班子,昨日已经垒好了灶,大火大锅,或蒸或炒,统共二十来桌,里屋加地坪,将将摆下了。
来的人客或亲戚、或乡邻、还有教会的朋友,师父人多就怯场,陈作新倒做了领头,带着二师兄与三师兄周旋应酬,引客看座,游刃有余。
卢磊一给老陆与陈二毛端了茶去,陈二毛接过茶,搡了卢磊一一把:“忙你的去,陆叔我招呼。”
倒是师父不淡定了,唤着卢磊一,拉着他进了厢房,锁了门,一迭声地追问:“陈作新、陆景轩是你什么朋友?”师父表情有些慌。
“过命的交情。”卢磊一打趣道。
“上回陈作新来,我就知你俩交情不一般,他上了二十块礼钱。”师父瞪着眼睛,全无平日的淡定,“还有陆景轩,我知道他是你段上的带新师傅,原说能赏光就不错了,又不是你结婚。他一出手,也上了十块礼钱。”
“师父一辈子穷,为娶儿媳这个事,伤尽了脑筋。没你给的十五块,我还预备着卖掉一亩田,到如今,我倒是赚钱的。”师父摇着头,吸了一口烟,怔怔地看着卢磊一,嗫嚅着,欲言又止。
“都是上帝的安排。”卢磊一学着师父的腔调。
师父作势要打,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陈二毛打了多少人情?”卢磊一开门时,好奇心作祟,问师父。
“你那同僚?也不少,二元八角,比亲戚都高。亲戚里头,就你城北姨奶奶封了二元。”师父说。
卢磊一被这个数字逗乐了,哈哈大笑。
转眼到了九月中,秋风起,人们穿上了夹衣。快到了收晚稻的季节,卢磊一值夜没那么勤了,段长做了调整,分大小月,除了资深的几位,大家都轮一轮,卢磊一轮值的不算最多,最多的是人嫌狗不待见的满傻子。
老陆与卢磊一仍是一队,每日站值小西门。如今老陆彻底拿他当了自己人,还叫他到家吃过几次饭。卢磊一晓事,每次去都不空手,陆婶手艺好,家常菜肴能做出馆子里的味道。老陆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二,都上着学堂,家教好,待人接物有礼有度,果然是读书人的门风。那只猴面鹰梁上立着,白天睡觉,夜里飞出去觅食,已经将此处当家了。
百福巷这一处房子,是老陆赎回来的。老陆兄长死后,家无片瓦,靠着老陆经年累月地积攒,渐次赎回祖业,先赎回了药王街一处宅子,安顿了兄长的妻儿;再赎回百福巷这一处,用作自住。但想要赎回进士第,那可就遥遥无期了。
但凡卢磊一值夜,他常打一壶酒,买些佐食,花生米、紫苏梅、玉兰片之类放在段里,听到外头梆子响,站在门口喊一声,“老蔡,来喝一口。”梆子声便停下,蹬蹬的脚步声快速跑近,灯影下是老蔡那张脏污的笑脸,“你吃着,我去巡一路。”卢磊一也不陪他,自顾拎着油灯去巡街。
秋凉下来,北风扫街,呼啸着响,一盏油灯只照着身周不大的一片地方,卢磊一看远处夜宵挑子的萤萤灯迤逦而来,想来对方看他也是一样。
再进马家巷时,李平文家的灯已经灭了。自七月起,李平文家的灯火就不再通宵达旦了。那一月,巡抚老爷端方向朝廷进了请废科举的折子,据说各省都进了言,消息传开,合省的童生、秀才、读书人到抚台衙门请愿,被驱散了。自此,李平文日日到夏记酒馆打酒,书也不看了,日日一身酒气,在街上乱晃。
有好事的明知故问:“李秀才,不在家里读书,天天喝酒乱,瞎晃个什么?”
“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李平文啧嘴皱眉,摇着头叹,“百无一用是书生呐。”
到了九月,朝廷废除科举的明旨颁了下来,李平文如丧考妣。听人说,他独自去城南的学宫门前哭了一回,涕泪横流,哭完又磕头,直哭到夜里才回转,敲开夏记酒馆的门,要买酒。
一日,老陆与卢磊一照例巡街,巡到半湘街尾,正在益隆行里喝茶,街面上人来报信,在小西门正门抓到三个拍花子(拐小孩的),二人撂了杯子急奔。到了小西门门口,已经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两男一女被一群脚夫班子用扁担抽打着。此事还惊动了段长,杨再力柔声安慰着姚家婶子,婶子在哭,小柿子被婶子死死抱着,也哇哇地哭。地上还躺着一个人,一身血污,已就近喊了医生来,正救着,卢磊一一看,竟是李平文。
脚夫班子们打得起劲,杨再力不劝阻,老陆也当没看见。卢磊一扯过一个脚夫问明原委。原是拍花子的盯上了小柿子,三人分工,不知用什么法子迷晕了姚家婶子,女的抱着小柿子就走,恰遇着几个常来的脚夫挑完货回程,在姚家婶子的铺子前歇脚。此刻看到一个生面孔抱着小柿子出来,机灵点的脚夫心生警觉,拦住了问缘由。那女人慌了,作势要跑,被脚夫一把揪住,店里却冲出两个男人,对着脚夫劈头就打。歇脚的脚夫们看着同伴受了欺负,操起扁担一拥而上,两个男人立时被打翻。那女人抱着小柿子退到了墙角,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尖子抵着小柿子嫩白的颈,大吼着,外地口音,一个字都听不懂,看那意思是要同归于尽。
众人正踟蹰,人群里挤出一人,冲着那妇人咿咿啊啊地冲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了她。一惊之下,小柿子脱了手,妇人拿簪子在李平文身上一通扎,他只是不松,直到一个脚夫上前,一扁担砸晕妇人。
卢磊一蹲在李平文身前,见他大张着嘴,嘴角流出血来,衣衫已经解了。那妇人歹毒,李平文背上、腰间无数个血窟窿,脖子上也有两个,汨汨地流着血,敷上药粉冲开了,止不住。“伤了经脉与内腑,神仙难救。”医生摇着头。
“李叔,我是磊伢子,”卢磊一凑上前去,“夜里到你家讨水喝,听你讲时文的巡警。”
“哎,”李平文眼神发散,喃喃道,“道之将废也欤,命也。”
“时文是士子命脉,我有小成,憾啊,”李平文咳着血叹,“你且起个头,我再破一道题吧。”李平文似回光返照,望着卢磊一目光炯炯,满眼期待。
卢磊一十分尴尬,四书看过,不熟,乍想不起来,挠着头含糊道:“子曰。”就此卡住了,难往下背。
不料,李平文目露欣喜,一字一喘道,“此题能破,‘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李平文咧着嘴,鲜血不断涌出,苍白的脸挤出一丝笑,“我破了。”
三个拍花子的最后被脚夫们活活打死,并没人劝阻。
这便是我入职第一年的故事,那时我是少年,少不更事,看一切都懵懂。那一年让我晓得,一切都有规矩,所谓的道义就是有恩必偿,有仇必报,我是活在这样的社会里的。那三个拍花子的人犯被活活打死后,段长授意,脚夫们将尸首拖去了江边,绑上大石,沉入了江底。
李平文的葬礼办得风光,半湘街、下河街的街坊都参与了。小西门警段,杨段长发令,每人不得少于五角银的帛金。满傻子不愿意,被杨再力打了两个耳光,罚了一月俸钱。
李平文原是外省迁入,家中人丁稀薄。发丧日,段上安排了四人抬棺,杨再力、老陆、卢磊一、陈二毛,八大金刚占了一半,府衙、县衙的行文奖励也都下来了,李平文半世颓废,得了个死后尊荣。
十二月,第一场雪过后,我的义兄陈作新也回来了,他辞了隐储学堂教习,准备再回行伍中去。回来的第一天,他便邀我与老陆在陈记茶馆的二楼喝了一场酒。此时刚过腊八,义兄整饬了一桌菜肴,桌底放着缸炭火,三人把酒喝得昏天黑地。我吐了几回,不能再喝,振民兄兴致高涨,仍与老陆推杯换盏。我侧头看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宛如世间烟火,乍起乍落,悠悠然堆砌,悠悠然融消。
趴在栅栏上看,半湘街上黑灯瞎火、沉寂无声,芬儿也随家主回乡过节了,年前她曾寻过我,跟我背曾问过她的那诗后续:“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夫人让我跟你多学呢。”芬儿稚嫩的笑脸在脑中挥之不去,而这糟污又新奇的一年,终于过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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