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伢子不怕狗,是拾狗粪锻炼出来的。
狗粪和人粪一样,是非常好的肥料,所以,早晨天麻麻亮时,只要不是下雨下雪,端伢子就会被母亲叫起来去捡拾狗粪。端伢子起床后赶紧绕周边几个村子转一圈,通常是往寿川塘,厚福塘这么一圈,或者走从升塘,宋家老屋,横塘嘴一圈,有时顺时钟,有时逆时钟,没规律,纯粹看那天怎么漫开的步。放假的时候则会走得远些,东到大塘,双红,西往烟田,锡福。春夏秋三季的早晨小伙伴们通常是割草放牛,冬天外面没有青草,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拾狗粪,捡拾一箢箕的狗粪才回家。回家后,母亲也把早饭做好了,端伢子抓紧吃了早饭,背着书包,又赶紧奔往横田湾小学跑。放学回家后放下书包的第一件事,也常常会去拾狗粪。狗粪积攒到百斤以上的时候,就交给生产队,按斤折算成工分,斤算10个工分,相当于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每天早晚拾粪,一个星期端伢子也能挣10多个工分。每次端伢子去交狗粪的时候,队上的会计都会拿根棍子把那些外形粗的粪挑出来不算重量,那是大猪粪,不肥,其它小猪粪,人粪,则留着,这也是好肥料。
冬天,早晨气温通常都在零度以下,端伢子的手背会长皴,手指、脚趾及耳朵上长满冻疮。冻疮红红的,晚上奇痒无比。时间久了冻疮会开裂,流水,结痂。大早出门,端伢子就会把双手交叉毫在袖子里,四齿粪耙的铁齿勾着箢箕,手把这端藏在腋下,靠中间的位置架在双臂上,就这样出门了。天冷,鼻涕流出来寸把长,往往懒得把毫在袖子里的热手掏出来擤鼻涕,就直接把袖子往上抬起来,脖子伸一下,正好嘴巴、鼻子碰到袖子上,顺势一抹,鼻灯就到了袖子上,鼻涕很快会结成冰。结成冰后它不会总粘附在布上,往树枝上稍一使劲搽一下,它就会挂落下来,袖子也就不会显得多脏。如果是天晴,树上、草上全是白霜,地上是一寸高的狗牙霜,等到太阳一出来,霜化了,土路很快就成了烂泥巴,特黏。泥巴粘在鞋上,走路就会一不小心脚漫出去了,鞋子却陷在泥巴里。所以这时候小伙伴们常常会拿根草绳,绑在鞋上,防止鞋子脱落。天晴往往无风,天阴则往往北风呼啸,阴冷的空气总能找到衣服的缝隙往里钻,这时小伙伴们往往也会弄根绳子捆在棉衣的外面,在肚子位置打个结扎紧。要是拿根草绳,那就坏了,肯定会被大人一顿臭骂,家里死了人才会腰上扎草绳的。
谁家养了狗,谁家周边狗粪就多,端伢子自然门儿清。狗是有领地意识的,特别是土狗,不像宠物犬那么萌,那时的土狗可是真凶。端伢子往往离主家还有一百多米远时,还没看到狗,狗就开始吠,不得虎穴,焉得虎子,要多拾狗粪,必须得去它家几十米范围呀。端伢子毕竟还是小学生,不怕狗是假的,但狗也是怕人的。等它扑到跟前,端伢子一弯腰,它就后退好几米。就这么跟它斗智斗勇,几分钟后,它家周围的狗粪也就被端伢子捡拾得差不多了,端伢子就边走边撤,它的叫声渐渐稀落了,听不到了。
叫的狗好对付,那种咬人前先不吠的狗才真令人胆寒,宁乡一带称这种狗叫冷(ling)眼子狗,坝上就有一只这样的狗。这只狗黑颜色,眼晴上方还有一道白圈,又叫四眼狗,乡里人都知道这种狗通常都很恶。当有生人走入它的领地时,它会不声不响的扑向你,那真是让人魂飞魄散。所以端伢子每次到坝上时格外小心,可有次还是被它瞅上了。它家门前有条渠道,那次端伢子小心翼翼走过时,已走过了它家门前的小桥,以为安全了,正暗自庆幸时,顿觉后背发凉,一回头,好家伙,黑魆魆的一道闪电已朝后背袭来,端伢子立马举起四齿粪耙对着它,就这么且战且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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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还不是最险的,最险的一次是在长子冲。那天是星期天,端伢子独自一人到那边拾狗粪。翻过月形山,就是长子冲,这是另一个大队的范围,端伢子虽也常去那边割草,拾狗粪,但人员不像本大队那么熟悉。人都是有些欺生的,特别是小孩。那村子的一帮孩子在村口玩,看到端伢子一个小孩子路过,一个恶少居然唆使他家的狗来咬端伢子,狗仗人势,就猛朝端伢子冲来,一只狗端伢子并不怕,但狗的叫声,很快就引来了周边人家的五、六只狗都来了。孩子们鼓噪着,这些狗在小主人的驱使下异常威猛,一边叫着,一边朝端伢子冲,端伢子则一边弯腰捡着土块、石块朝它们砍。且战且走,一直到向阳水库,才算安全。正是因为平日拾狗粪的经验,增添了端伢子对付狗的本领,才最终取得了这次与群狗战斗的胜利,毫发无损。
端伢子常想,家里要是养只狗多好,一则可在家里拾狗粪,二则可以在拾狗粪时带上它壮胆。但养狗也浪费粮食,家里人都吃不饱,哪有多余的粮食养狗啊。
过去其实端伢子家里是养过狗的,而且是那种能打山(打猎)的大猎狗。端伢子的爷爷过去就是猎人,打山自然离不开狗,所以那时家里就养狗。爷爷排行第八,乡里人都尊称他为八爷。在端伢子5岁的时候,爷爷就过世了,端伢子对爷爷虽有印象,但关于爷爷的传说,更多来自祖母及父母亲和亲友的回忆。横田村坐落在雪峰山往东的余脉上,离县城虽不到二十公里,却是宁乡、湘潭及湘乡三县交界处,地理位置特殊。往北,是乌江平原;往南,过石牛岭,是东湖塘,是丘陵地带,这两个方向都无猎可狩;往东,过石潭口,山不高,人口较多,猎物少。只有往西方向是山区,过了大雾寺,就是韶山的杨林乡(过去属湘潭)及湘乡金石镇的地界,绵延至大沩山。山岳丛林,人迹罕至,各种野生动物出没,真是狩猎的天堂。那时,八爷家里的野味从不断档。端伢子一听到长辈讲野味就流口水,总要问野物的肉好吃么?大人总会告诉他,可难吃了,膻,柴,咬不烂,最好吃的还是猪肉。
狩猎,也叫围猎,常常少则十多人,多则数十人,一人一犬,人欢马叫,旌旗猎猎,蔚为壮观。猎人中也有财主、少爷,他们或骑马、或乘轿,带着跟班。周边的猎人,不光宁乡本地的,还有湘潭、湘乡、益阳、长沙的,常常在八爷家里会合。狩猎时,大队人马出发,各有分工,德高望重的乡贤和枪法好的几人守在隘口等着放枪,其它人狗从四面八方朝隘口方向靠拢,大声吆喝,制造噪声,将动物们赶往埋伏点。等枪手放完鸟铳,猎人就将牵着猎狗的绳子解开,这时猎狗们早已按耐不住了,如脱缰的野马般迅猛冲出去,朝受了伤正逃跑的猎物猛扑上去撕咬。猎物以猪獾、狗獾、野猪、狸子、野鸡为多,偶有山羊,最后猎物人人有份。
八爷为人义气仁义,家又靠近狩猎的大山,家里自然就成了猎人们的落脚点,狩猎前大家会预先约好哪天在八爷家集合;围猎完,猎人们一声吆喝,在八爷家分成。大家一来家里就是至少开两桌饭,另有两个脚盆装饭喂狗。人欢狗叫两天后,猎人一走,八爷家里的米缸也就空了。那时,野生动物真多,有天夜里,家里还来了位不速之客。
天刚段黑不久,家人正准备上床睡觉,这时八爷发现猎狗不知什么时候从狗洞里钻进屋里了,猎狗对着八爷瑟瑟发抖,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嗯嗯声。八爷何等老练,知道附近必有大型野物出现,该来的已经来了。猎人中有个不成文的传统,不猎杀野兽幼崽,否则幼崽的妈妈会寻仇找上门来,可偏偏两天前狩猎时碰上了一只野猪带上一群幼崽,这种情况通常猎人会放过这群野猪,可家里的这只猎狗绷断缰绳冲上去咬死了一只小野猪,难不成母猪找上门来了?转一想不对,通常猎狗面对野猪是不会害怕的。难不成是红毛野人?家乡一直有野人传说,而且不止一个猎人讲见过红毛野人,野人行走如飞,力大无比,青面獠牙,浑身长满一尺长的红毛,立起来比人还高,男人要是碰到了,野人会将男人撕碎,女人要是碰到了,会将女人掳走。八爷不及细想,立马从墙上取下鸟铳,打山专用包,赶紧装填火药、铁丸,引火,这时手哪听使唤,只管哆嗦了。手忙脚乱之际,爬在门缝往外一瞧,这一看不打紧,手里的枪也掉落地下,你瞧看见啥了?一只吊睛白额满身斑斓的老虫,在月光下的地坪上悠闲地踱着方步。这时八爷比划着手势,安排八娭姆及儿子检查各房门是否关紧,大家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各人紧靠门栅上,就那么耗着。八爷也镇静了,把鸟铳捡起来,将枪口架在门缝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看着老虫从地坪上消失,后来匍匐地上缩成一团的猎狗也恢复了元气,八爷知道老虫走远了,才敢说话。猎狗爬起来,朝门外低吠,转而激昂,村里的狗们此时也此起彼伏地嚎叫,似是给老虫的送行交响曲。平时多神气的猎人,多威武的猎狗,在森林之王面前,都得敬畏。
别看它在森林之王面前这么规矩,可面对日本鬼子时异常勇敢。民国三十三年六月,日本鬼子进了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请参考作者的另一篇文章:那一年,鬼子进了村)。鬼子杀了八爷家的两头肥猪,放在锅里煮,又抓了家里的鸡,直接拨毛,鸡的惨叫声把在外游荡的猎狗引回来了。此时的猎狗刚一岁,和这批鸡一同长大的,它们平时一同进食,打小就互相追逐,感情很深。狗对着抓鸡的鬼子的腿就是一口狠狠地咬下去,咬完撒腿就跑,等鬼子反应过来放枪时狗已跑得无影无踪。
这只狗从不咬人,或许它认为日本鬼子也是野物吧。自此,爷爷对这只猎狗更是疼爱。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家里的这只狗帮助爷爷捕获了不少猎物,肉可吃,皮毛可以卖钱,真是立下了不朽之功。但它的下场,却有些凄惨。
那日早晨,家人陆续起床,端伢子的母亲发现家里的老猎狗似乎不太对劲,夹着尾巴,两眼直视,两耳竖起,声音嘶哑,张嘴伸舌流着口水。母亲赶紧喊祖母看看,祖母从锅里盛起一碗米饭,送到它的跟前也不吃。这时八爷听见动静也赶紧起床了,来不及系腰带,拎着裤子就走过来,看到颈部强直,低头垂尾,走起路来左右乱晃的老狗,赶紧喊着八娭姆当心,别过去,这只狗病了,要死了。猎人都知道,高傲的猎狗都不会死在家里。爷爷目送着猎狗跌跌撞撞地夹着尾巴走了,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对面的群山峻岭中,一辈子忠心护家看院狩猎的忠犬,就这样回到了它曾经战斗过的那片丛林中,再也没有回来。它将孤独地死在这片丛林里,丛林是它的归处。
爷爷也老了,山里也没啥野物了。自此以后,端伢子家里多年再也没有养过狗了。爷爷也在年过世,终年78岁,横田最后一位猎人,也回归了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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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鬼子进村了
作者申明:上述故事依据作者及家人的亲身经历整理,真实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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