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市札记?榨坊旧事
文/韩川
历史来源据州志记载,同治年前,津市双溪桥以下是双溪桥路、元和宫路、法华桥路和青龙庙路,后来因榨坊渐多,改称油榨坊。
榨坊历史悠久,北宋《广韵》有:“榨,打油具也。”明宋应星的《天工开物·膏液》记:“草木之实,其中蕴藏膏液(油脂)而不能自流,假媒水火、凭借木[榨]石[磨],而后倾注而出焉……木的中间挖空……要在中空部分凿开一条平槽,用弯凿削圆上下,再在下沿凿一个小孔。再削一条小槽,使榨出的油能流入接受器中。……就可以将蓖麻子或油菜子之类的油料放进锅里,用文火慢炒到透出香气时就取出来,碾碎、入蒸。……碾槽埋在地面上,上面用一根木杆穿过圆铁饼的圆心,两人相对一齐向前推碾。资本雄厚的则用石块砌成牛碾,一头牛拉碾的劳动效率相当于十个人的劳动力。……放入甑子里蒸,当蒸气升腾足够饱和时取出,用稻秆或麦秆包裹成大饼的形状,饼外围的箍用铁打成或者用竹篾交织而成,这些箍要与榨中空隙的尺寸相符合。……油料包裹好了后,就可以装入榨具中,挥动撞木把尖楔打进去挤压,油就像泉水那样流出来了。包裹里剩下的渣滓叫做枯饼。”
湘鄂一带各县榨坊,“多者数百家,少者三四十家,每家设置木榨一座至三四座不等,视当地桐籽产量丰富及经营者之资本厚薄而异”。
咸丰四年,太平军攻打安徽泾县,泾、太百姓纷纷出逃,如张翰所称“大江以南,荆楚当其上游”,难民大多侨居荆楚一带。
《轧花厂厂志》记道光年间,崔永恭创办“同裕和”榨坊,四十年代初,崔家已拥有三家榨坊。《津市志》记咸丰五年,安徽籍人胡齐官开办榨坊。咸丰八年,安徽太平赵廷俊随父来津市,在此开榨坊,至民国,赵家亦有两家榨坊。清代榨坊以安徽人居多,素有太平帮之称,赵廷俊为江南同乡会会长。
太平帮开榨坊,并非津市独有。宜昌14家榨坊中太平人占11家,《中国商业通史》称:“清前期,湖北沙市有泾太商人垄断了油市。”“沙市油坊,概为太平帮”。究其原因,《湖北工业史》记有:“早期沙市油坊亦以压榨、捶榨为主。同治年间,安徽太平人前来开设榨坊,并改进工具,变压榨为撞榨,开始生产皮油与梓油,比以往单一的木油质量显著提高。”
榨坊鼎盛津市和汉口、沙市一样,商家“外埠居九,本地仅一”。安徽巡抚英翰派人到湘鄂两省收税,奏曰:“皖省委员赴楚收寄籍捐,虽收之于楚省,仍收之于皖人。”
至民国,油榨坊有“信成立”、“谦和信”、“信昌祥”、“吉熙和”、“同裕和”、“厚生和”、“谭万兴”、“崔恒记”、“正大”等20余家榨坊。
榨坊前店后坊,临河而建,主要工具是石碓、木榨和石碾,一般一张碓配两部榨,并以碓之多寡衡量榨坊规模之大小,如“宜昌十四家榨坊中,有4张碓的有阳记朱大顺、洪盛昌和德厚荣,这三家榨坊各雇有店员和工人多人,有3张碓的有陈敦大、同盛和同泰,他们各家都有八九十人,其他七家均为2张碓,每家雇人50个左右,是时,全行业从业人员大约为0余人”汉口“每家榨坊,资本在万两以上,工人凡百余名”。津市同裕和榨坊至少养16头牛,据此,应该有2台以上的碾槽,10台左右的木榨,数十工人。因此保守估计,油榨坊榨坊从业人数近千人。
关于榨坊的格局,“谦和信”的赵承鼎先生回忆说:“榨坊初建时,虽然规模不大,但划圈地盘较大,约占一千多平方米。前靠澧水河岸建有起卸货物的石阶码头,码头上来建有牛栅和晒场,穿过街心才是铺店和榨油坊、原料仓屋。以后随着业务的扩展赚得的钱又建了家庭住宅屋,这幢住宅屋是连结榨坊仓屋而建的。单独的双合大门,共有三大进。第一进是家庭住宅区……..第二进是个很大的像工场型的敞屋,分隔成了储油房、粮食仓、轧花场、家庭厨房。”
据轧花厂的档案记载,谭记、禹记两家榨坊占地面积为平方丈,约20亩。而谭记、禹记在榨坊中不算大的,上首两家更大。
榨坊劳动强度很大,需要强壮的体力,更需要团体的合作。几个赤膊大汉随着号子的节奏起舞,领唱人就是这支队伍的灵魂,众人在粗旷悠扬的号子声中或进或退,最后从丹田深处发出“嗨!”的一声,奋力向前撞去,一瞬间,山摇地动,惊心动魄。整个号子一气呵成,酣畅淋漓,无疑是劳动与艺术完美的结合。我无法想象几十棚榨此起彼伏的吼声、撞击声融合在一起,是怎样的声音,是怎样的情景!澧阳书院主讲陶澍曾为榨坊题联:“榨响如雷,惊动满天星斗;油光似月,照亮万里乾坤。”
榨坊永远洋溢着油的香味,仿佛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充满的油的气息。春天的菜油,夏天的麻油,秋天的棉油,冬天的茶油,季季不同,香味不同。榨坊的师傅以宝庆、上河人居多,冬天一件破棉袄,夏天一条装巴裤,师傅那时年轻,只系一块遮羞布,秀着浑身的肌肉。榨坊师傅的力气很大,四五百斤挑起就走。榨坊的师傅爱喝酒,炖一钵五花肉,红辣椒、八角茴、桂皮和大蒜,一样不少,老远就可以闻到香味。有人问榨坊的师傅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他一脸迷惘,喃喃地说“舍不得木榨日你的!”
榨坊的原料来自九澧各县。乾隆志就记有辰州、沅州等地的桐油“必集于澧之津市”。《慈利志》记有:“吴客自津市来者皆萃县城……在木子行,其一岁出口盖二万石、五万石不等。”民国石门调查表记有:“太平、子良、苏市等乡产皮油市斤,运销津市”。
年,油榨坊建起了湖南第一家现代化的轧花厂,棉籽在榨坊开始唱主角。丰富的油脂资源催生了津市的日化工业,三十年代津市有“湘西”、“光明”、“昌盛”、“远东”、“美丽”、“正光”、“强华”、“南洋”十多家肥皂厂。
榨坊渐渐消失(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每逢榨季,油榨坊码头樯帆林立,人声鼎沸,大小船只络绎不绝,沿河码头之繁忙无以言状。然而旧时的农业看天吃饭,榨坊的生意就像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棉花丰收,日夜加班,皆大欢喜。若遇水灾旱灾,则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说油行的老板迷信,行会敬奉的是燃灯古佛,每日祈祷保佑九澧五谷丰登,榨坊生意兴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榨坊分会的最后一任会长是崔永宽。
榨坊碾槽用牛,大一点的榨坊都养有十多头牛,草料的储备格外重要。年同裕和榨坊一场大火,损失了10万元,轧花厂损失更是惨重,从此一蹶不振。
三十年代连年战争,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商家不堪重负,百姓怨声载道。年,谭某、禹某经营举步维艰,将榨坊出售给轧花厂。年,熊记歇业,将榨坊租赁给新华工厂。年,津市商会前往汉口请愿,最后勉强同意减免榨油原料税。
民国时,禹辉堂的“吉熙和”和何伯康的“正大”榨坊规模较大。据说一次驻军催饷,禹辉堂一人拿出12万银元;何家底细不详,但津市论商界巨子,素有“上有源远长,下有何伯康”之说,因此谁为翘楚,难分仲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油榨街的青年人纷纷到美国、日本、上海、北京、武昌等地求学,后来成为著名的金融学家、园林学家、影视演员、科研工作者和企业家。
轧花厂每月生产担棉籽,除留种外,其余分售给各家榨坊加工。工厂不愿肥水外流,受制于人,早在年,厂长周干就提出了建榨油厂的计划,年列入了湖南省的三年建设计划,因为水灾、战争未能实现。
年10月1日,何伯康、禹禹三、胡彬生等发起集股建设澧东油厂。年冬,津市轧花厂与油厂合并,轧花厂终于有了自己的油厂。不过好景不长,年,两厂分家,一家属澧县管辖,一家属津市所有,给后来的变故埋下了隐患。
抗战期间,东北军师驻轧花厂,刘凡随父住油榨坊。六十年后旧地重游,发现面貌全非,不甚感概地说:“整条街只见到一间木板平屋,原来轧花厂旁边那一栋挨一栋的木结构的二层老式楼房,早已不见踪影”。当时仅存的木楼,是谭寿清先生的旧居。
榨坊消失了五十多年,榨坊的老人越来越少了,前几年回津市,偶尔在街上还可以遇到,现在恐怕难了,年轻的至少也有80多岁了。与榨坊有关的口头语还在流行,人们用“撞杆”形容对方迟钝,用“打油匠”形容衣着不整,我记起了师兄的打油诗:“三月桃花到窑坡,那个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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