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跟着大人走亲戚,闲来无事便在大门口游逛,忽见对面推过来一架轮椅,轮椅上的人正是我的曾祖母。
也许我永远也忘不了曾祖母那时的模样:皮肤和头发是同等苍白,脸上沟壑纵横,仿佛多年未逢甘霖的旱土;身上虚虚地套着一件肥大的细纹蓝格子衬衫,双脚却几不合时宜地趿拉着一双紫红色毛拖鞋,风一吹,那衬衫便夸张地鼓起一大块,令我想春节木屋檐下那些行将熄灭的纸灯笼。惟有一双眼睛还能算得上有一点生气,乌黑透亮,可是没有焦距,木然地将世间的一切摄于眼中,宛如一眼深不见底的枯井。她,曾祖母,整个人无力地瘫在轮椅的扶把间,像一只失水皱缩的桔子,流尽了所有青春与活力,只余一副颓败的空壳。
“姥姥今年多少岁了?”我问。
“快八十岁了。”
“那--她怎么还没有死呢?”--在彼时的我眼中,很老的人,都是要死的。
母亲听了这话,霎时变了脸色,抬手便要向我屁股打将去,一旁的舅妈慌忙劝住她:
“孩子还小嘛,童言无忌,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就是了。”
得了这份赦免,我终于长出一口气,吐吐舌头,一溜烟跑远了。
在跑之前,我特意回头瞄了瞄轮椅上的曾祖母,从头到尾,她始终安静地坐着,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如一尊雕塑。那句不吉利的话,她到底听到没有呢?我不得而知。
虽然童言无忌,却也有一语成谶的时候。
昏迷多日的曾祖母,被人抬到一口黑咕隆咚的大箱子里继续她的沉睡。十几平米的小屋内,按照乡下的风俗挂满了各式各样五彩斑斓的画儿,却不是春节时那些喜庆的年画,而是绘着众多叫不出名字的魑魅魍魉,皆是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甚为骇人。而那口漆黑的大箱子前,已齐齐地跪坐着两列宽袍大袖的道士,时而敲锣打鼓,时而高声吟诵,一些晦涩难懂的经文,如同夏夜池塘边一群聒噪的青蛙。
由于厌恶灵堂内喧哗却又压抑的气氛,以及亲人们不知所谓的泪水,我偷偷溜出大门,即刻将那劣质勾丝的素白衬衫帽卸去,以防它们再遮住我鲜艳的红色纱裙和粉红色缀珍珠的蝴蝶发夹--是呵,对于一个六岁的孩童来说,一位甚少谋面的亲人的离世,又算得了什么呢?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不久前那句轻慢的,让我差点挨打的话,随即意识回过头瞧,正放在供桌上的遗像。照片中的曾祖母,鹤发童颜,面色红润,正慈祥地微笑着,眼里漾出柔和的光芒,与那日的枯槁全不相同。原来,纵然残弱如曾祖母,也有那样精神矍铄的时候吗?
这个问题在几年后便有了答案。
初二那年,曾祖母的女儿,我的外婆因癌症病故,去时不满70岁。
当我完全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灵堂里,大厅里回荡着沉痛而悲戚的葬礼音乐,四壁摆满了亲朋好友送来的花圈,红的黄的绿的紫的,一样的五彩斑斓,却没有一丝活气。时隔九年,我再次穿上了那身素白的罩衫,轻薄、冰凉、像披着一层雪似的。
我趁母亲不注意,悄悄钻到角落,缓缓地缓缓地将那身素衣褪下。
其实,当年鲜艳的红色纱裙早已变小,粉红色的缀珍珠的蝴蝶发卡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煙于尘埃,我之所以不愿穿这身衣裳,是因为它作为“至亲”的象征,实在太过于沉重--那是一种无论身体或心灵都无法承受的,悲哀的分量。
为了清理外婆的遗物,我与家人一同回到了老家。
那天,天气很好,紧闭了三月的大门,衬出满屋尘土随风飘飞,像零落的记忆,我忽然清晰记起,勤劳的外婆,最喜欢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日子,拿着鸡毛掸子将家中的灰尘掸得四散飘舞如雪花,随后就于这别致的雪中,搬一把黄漆木椅,悠悠地走到门边坐下,一面与邻居话家常,一面与“小花”和“白脸”(她养的两只猫)互相逗乐,若是被太阳晒得倦了,便回到房间,躺在松软的沙发上眯一会儿,轻声哼着她最喜欢的《苏三起解》,伴着那软绵绵的腔调,和衣于记忆深处寻梦……
然而墙上的日历终究停在了某一个月份,她素日常爱打理的菜园,此时杂草丛生,瘦弱的小辣椒汲取着那点少得可怜的营养,结出豆粒般大小的泛青的果实,又很快与泥土融为一体,作了野草的养料。可怜这脆弱的植物,在绝境中仍一己之力顽强生长,悉心照料它们的那个人却永远不会回来了。
庭树不知人尽去,春来还发旧时花。
父母从外婆的房间里,整理出一大堆色彩艳丽的衣服,外婆爱美,即便老去依然保留着几分少女情怀,而现在我看着那一片梦一般的绚丽同灵屋及外婆的遗容一起,被浇上汽油,随着星星之火化为飞灰,在风烟中好似一群灰色的枯叶蝶。
我没有眼泪。
草凋了可以再长,花谢了可以再发,此虽被世人冠以“生生不息”之名,但已经凋零的花朵若与归于养育热土,即使今后开出更多与它颜色相仿,姿态相似的花,也永没有重回枝头的机会了。
而一个生命的消逝,绝不同失去的东西可以重新找回,它就如微风吹散青烟,风化销蚀岩石,岁月洗净墨迹--永远没有了,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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