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父亲
文/刘清法
今年,父亲诞生周年;今年,父亲离世20周年。
为了“双年”纪念,我想为父亲立块碑。碑,不是石碑,只是纸碑。这碑,是写给我父亲的,也是写给父亲同龄人的。
父亲,年长的人称“金伯”,年少的的称“金嗲”,东港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地地道道的种田好手,农村集体化的一代农民,农村集体化的末代农民。年出生,年归西,一生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革命、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以及改革开放初期的联产承包。人生的甜酸苦辣咸、喜怒哀乐伤,全留在东港的这片土地上;一生的奋斗、付出,维持着最低水平的养家糊口,节衣缩食过着贫苦日子;一生多是奉献,修水利、缴公粮、卖“三超”、交提留,大部分劳动价值都给了国家和集体。农村政策折腾的年代,父亲这代人流血流汗;农村政策开始好转,他们老了;惠农政策来了,他们己不在人世了。“老农已去,再无老农!”
祖父是孤儿,辛亥革命前流落到东港百家湾,在朱家刘姥姥的帮助下在西河边上安了家。从长工、短工、恳植湖田、租种湖田、买下湖田,不几年便成了持有田产、自给自足的东港的“土著户”。
解放初期,我家划为上中农,即富裕中农。那时两间茅舍,“千根柱子”落脚;没有什么家俱,一个小木盆,又淘米又洗脸的;穿的是自种棉花自织布,家纺土布衣服、印花被套的,粗茶淡饭尚少茶。家有三大件:“三十亩良田一头水牛,一条木船保家口”。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牛,农家的宝贝;船,湖区人生命财产的“平安保险”啊!
农村合作化初期,父亲“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他与赵道乾、倪光福、罗泽兴等四户人家率先成立了“东港第一互助组”,他是组长(也许因为年长,农具齐全)。他们憧憬未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当时是件新鲜事,许多人是观望的态度。凭我儿时的记忆,三件事令我难忘:一是“东港第一互助组”三角黄边红旗,他们劳动在哪里,红旗就扛到哪些,红旗迎风飘扬,可谓田头一道风景线。二是人拉犁,当时畜力不足(母牛下崽),为抢时节,一人扶犁,三人背着长绳往前拉,一天也犁几亩田。三是月夜车水,“一个一”的数嘈声,划破寂静的夜空,也许那就是最美的田间音乐。互助组成员中,罗泽兴是唯一的党员,后来成了村党支部书记。
互助组-初级农业合作社-高级农业合作社,逐步引导农民走集体化道路。年、年大围垸连续两年溃垸,刚吃两年饱饭的村民们又汇集到沿堤的难民棚中。在灾难面前,我家的大船是“救命船”,父亲第一是“救人”,不止救自家人,还要转送无船的乡亲们上岸,要救起落水的村民,要收留临产孕妇和无助老人等。我家的大船是“生命船”,也是“生活船”,度荒自救,一是摆渡,每天东港至董家堰来回一趟,船大、风大、浪大,换取几个小钱买米养家糊口;二是捕鱼,母亲出身渔民世家,卡子是最简单捕鱼工具,竹尖子、姑姑草、三角饵,一线几百米上千米,晚上放,早上收,每天少不了“有鱼吃”。咱们湖区人聪明,可能与食鱼有关,“吃鱼健脑”嘛!
农业合作社,那时社里有队屋、晒谷场,收纳犁耙、板桶等小型农具和归仓的粮食。土地、耕牛等还是个人所有。似乎只是季节性的集体劳动,分配也多按地亩产量和工分等分配的。年暑假,我曾代替族叔刘后彩记过帐,收割稻谷,要记下丘块名、板桶组劳力名、禾谷重量等。那时牛是自家的,年爷爷病故时仍和牛在一起,听父亲说:“那夜牛躁动不安,老人家手持茶壶归西了。”我从学校赶回家,长叫爷爷,爷爷不醒了。回头看那栓在柳树下的大水牛,它也似乎在流泪呢!爷爷一生和牛打交道,年年养有牛,归西时也是牛通知我父亲为老人“送终”。牛是农家宝,也是我家大恩人。爷爷是牛,刘氏家族的拓荒牛!
农村最糟糕的日子恐怕就是办公共食堂的人民公社和所谓三年困难时期。“一大二公”,土地、耕牛、生产工具等全归公了,甚至生活资料如坛坛罐罐也交公了。那时我从县城中学回来找不到家,我家屋拆了,父母和两个妹妹坐在一间长字形的工棚里,家里仅两张床和少量衣被,无炊具,只几个饭碗几双筷子,吃饭去食堂。父亲真的“赤贫”了,我家“三宝”一无所有了。但他安分守己,逆来顺受,任人摆布。三年时间,先后五次搬家,分别与陈敦杏、李化业、刘传志、赵道乾等几家为邻,人不穷,如此搬家也会搬穷啊!只一个“穷”字倒罢,更难受的是“苦”。“瞎指挥”扰民害民,“开口政策”双岭村北迁,原只十来户的地方一下子增加到四个生产队,打破了北家湾的平静的亲邻传统。年淞澧分流工程上马了,浮夸风、强迫命令风来了,如若完不成层层加码的土方任务,就会受到批斗、体罚。饥饿、寒冻、疾病以及强迫命令,当时死了不少人,特别是山区里的人。读初中时,我曾到工地看望父亲,我哭了,父亲因吃不饱和劳动强度大,人消瘦了,脸浮肿了。我问他“挨打了没有?”他说“没有,我架船。”船,我家的船,也许船帮了父亲一大把,单独作战,才没有受到批斗挨打的凌辱。工地上天天少不了批斗,据说有的干部“打完几十人才吃早饭”,有的人饿极了吃几钵子饭当夜“涨死”了,有的人因生活差了一次能吃一大水瓢肉……
三年困难时期,是最困难最艰难的时期,也是没有饭吃、饿肚子的年代。无论男女老幼,都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吃野菜、吃糠粑、吃树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兵团作战,湖区人比山区人死得少,恐怕还是得益于“湖”,湖风吹大的汉子,没有山里人的水土不服;湖里的莲藕、荸荠、水鸟等,是上天赐予湖区人的渡荒礼物。我曾跟随父亲挖过藕,也许那时食藕太多的缘故,至今我都不太喜欢吃藕。那时的雁窝湖是蓄水湖,无所谓公私。父亲弄来长杆稻种,插一米多长的秧,天道酬勤,那年多收了三五斗,“油水谷”解决了家庭吃饭问题。一平二调后,父亲一无所有了,土地,归公了;耕牛,归公了;木船翻拱在董王灌渠上,成了人畜过往的桥了。父亲什么也不要,唯一的要求是回到自己的老屋场上去。他对老屋场太有感情了,池塘,是他一锹一锹掀出来的;屋场,是他一担一担挑起来的;周围树木,是他亲手栽的,两棵大柳树成了当地的地标,在红星村就能看到自个的家;屋场旁边,就是祖父祖母的墓地……连树上的鸟儿,也喜欢在我家屋檐上做窝,也许他们相信这家人的仁慈、友好,决不会拆窝赶鸟,相安无事。父亲重新搭建了一间一偏的小茅棚,用自己勤劳的双手,重做自己的富裕梦。
接下来是四清、文化大革命、农业学大寨等政治运动。那时农民除一块小量的自留地外,全靠挣工分过日子。父亲天出勤,工分倒不少,但分得粮食并不多,没有结余。那时生产队的粮食分为公粮、三超、口粮、储备粮等,口粮按人头和工分对半开或四六开,劳动力强的户也好不了什么。那时我家五个人,五个劳动力,是队里最大的进钱户,一年分红多元。虽然劳动付出多,分配所得少,但父亲十分知足,总算安居乐业了。他常年用牛,有时犁田拾到乌龟或鳝鱼,总把它揣回来,将“额外收获”作为孙儿的“营养美餐”——泥烧乌龟、油炸鳝鱼等,那古铜色的脸上时而也有些笑容了。
老屋场没住多久,父亲又要服从大局了。农业学大寨,东港村是县委书记的点队,村里要搞田园化建设,实行格田化,8队的人全迁到花篮垻,西河要填平为耕地。屋场上的树砍了,当年从池塘一担一担挑起来的土又掀回池塘了。父亲又一次被拆窝了,从此也未住老屋场了,自己烧了红砖,也没有再在东港做房子了。
改革开放,农村联产承包。父亲年龄大了,有其“富裕梦”,也难成梦啊!他在池塘边支起了“人字棚”,承包鱼塘,养鱼,种茭瓜,倒是劲头十足。大清早,他一担茭瓜挑到小渡口去买,区委书记表扬他“勤劳致富,会找路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养鱼孵花,我这个当畜牧水产局局长的儿子也感到惊奇。古云:“察孝廉,父别居”,我怎忍心父母在流浪棚里风餐露宿呢,“我在哪里,二老应跟我在哪里”。我劝他收兵回营,可他穷家难舍,故土难离,还独自在那儿干了两三年。我放心不下,只好“狠心拆窝”,彻底铲疤,让苦了一辈子的父母休息一下。
父亲在我这儿生活了十多年,同吃,同住,只是我工作忙没有时间陪同他。他从不过问我的工作,也不添丁点麻烦,更不因子孙出息了神气于人。他爱打点小牌,我是支持的,尽管输的是他,不输哪有众多牌友呢?输得几个小钱,只当我请了照顾老人家的保姆,老人不孤独就行。他很知足,我家也只是一般的“一日三餐,白米饭,有荤有素”的平淡生活,他说“当年地主也未过这样的生活”。他老人家“富裕梦”不醒,从东港亲友家住了几天回来,告诉我:“现农村人比你们上班人强,仓里谷满,缸里豆堆……”,似乎还要回到东港的土地上再大干一场。他十分节俭,好茶舍不得喝,好烟舍不得抽,夏天他不用电风扇,冬天他不用电热毯,为他专备的烤火炭也舍不得烧。他老人家闲不住,在屋边种菜,还时常大清早到津巿去卖分葱,几家粉馆的人都认识他这个老头。
年春节,父亲离世了。他趟在我怀里走得十分安详,神志相当清楚,可谓人尽天年啊!病得迟,死得快,没有折磨儿女一天。我把他老人家停放了七天,亲自择时择地安葬了他。在众多花圈中,最使感动的是东港村委会丁佑民村长送来的花圈,我跪告父亲:“老家人看您来了,家乡人没有忘记您!”
几年后我回东港,东港竟有人能说出我父亲安葬的具体时辰和方位,问其怎么知道的,他说“自己在家算的”,怪也不怪,家乡人没有忘记他老人家!
我忘不了父亲,伟大而平凡的父亲。他就是一个普通农民,他一生只当过互助组组长,父亲的“东港第一互助组”是东港农业集体化的开端!就是父亲这样一代农民,“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农民,实施了国家“以农养工”和“用农民集体力量建设农田水利基础设施”的策略。
我忘不了父亲,无私奉献的父亲。他不仅哺育了我们儿孙两辈人,更是一个集体化农民对国家、对集体的贡献。
我忘不了父亲。父亲少时家穷,没有读过书,一字不识。不识字的人不等于是没文化,父亲用自己的言行传承着中国的传统文化,诸如勤俭持家、自强不息、诚信仁义、与人为善、敬亲友邻、遵法守纪等。他用质朴的语言劝告孙辈认真读书,他深知“有好子孙方是福,无多田产不为贫”的古训,他未传授生产生活之艺,他传授更多的是做人的道理……每当我回忆父亲,总是浮现出他们那代人的群像。
作者简介:刘清法,津市市畜牧局原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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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林小琼石承强黄道师彭淼
审核:周恩清
资料来源:《兰草》年第四期《清明缅怀》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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