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峰,自号痒兄,年出生,津市保河堤中学语文教师。有四十余年读写经历,凡诗歌、小说、文艺评论、散文随笔颗粒无计。作品散见于《常德日报》,《桃花源》、《长沙晚报》、《湖南日报》、《散文诗》、《芳草》等报刊。参与编撰大型文化丛书《印象常德》、《感悟常德》。已出版散文随笔集《骨头里的痒》。
元老大名袁四堂,人民公社兴食堂那年生的。
他爹袁机会一辈子机会很好,因为是馐匠的儿子,懂一点下厨,就没有下田割谷栽秧下地挖红薯,被生产队长钦点为队上食堂的厨师,不,那时还没有这么斯文的称呼,叫伙夫,外号伙头军。袁机会和能干的钟二婶搭档。钟二婶负责煮饭。保管员雷一五从保管室提来生产队口人一餐的米,大人2两,伢儿1两,共19斤2两,用一个桐油油得铮亮的小木桶交给袁机会。
昨日的中饭煮稀哒,不经饿,社员生产搞得苦,有意见。胡解放说他出食堂就饿得前胸贴了后背,背车鼓栽到田墈下,没有米多掺点红薯灰萝卜,再煮得像稀粑粑他要砸锅。雷一五反复交代袁伙夫,你是炊事班长,要对毛主席负责。
袁机会笑眯着眼,手拂身上的草灰,那是,那是,煮干点,煮干点。
雷一五秃了头虾了腰走了。钟二婶洗了一担红薯,倒在巨大的篾篓里。又要挑一担去水库洗。
日子天长,何必人忙。两担红薯等会儿我几罐耙子就帮你掇索利哒,克马的(蛤蟆)蹦三步也要歇哈会。袁伙夫看见钟二婶拿掀板弯腰撮红薯时,领口里边芦瓜大的两坨,黑不溜秋地颤动得他两眼放光。揪了一把二婶肉滚滚的屁股,怪笑道,食堂的饭都被你吃了,别个堂客饿得奶子一张皮,你还喂得油抹水光。
钟二婶惊直起来,胳膊猛一拐,正好顶在袁伙夫下巴,他有夹舌条的习惯,牙齿受力,锋利的犬齿把舌条尖钳了一个眼。
鸡巴日地,讨卵嫌,硬是歪嘴巴吃豌豆,斜嚼(邪角)!作骚,再搞老子不几时……
钟二婶放下掀板,捡了一个红薯,塞进了袁机会松松垮垮的裤腰。红薯从裤腿里坠下来。机会感觉逮住了机会,吐了两口血唾沫,在一堆柴草间追赶二婶。
正在捉迷藏。雷一五在队屋那边鸭声大喊,机会机会!你堂客生哒!
么哒?机会没听清。
刚才黄牯挑谷来,讲的菊香生儿哒!在八斗丘田里!
那……袁机会还是有纪律的,饭还没煮,菜还没切。这时候去八斗丘看婆娘,社员没得夜饭吃,他只怕要和地主富农一起挨斗,不是脖颈上挂尿罐,就是罚背毛主席语录。
一五哥,你给我顶哈哈替。我把菊香背到屋里就来。
他旋风般地跑过了几条田埂,跑过马蹄凼,跑到八斗丘。菊香躺在一堆新割的稻草上,伢儿用两片荷叶包着,搁在一旁。
雪英说,菊香好会生,像鸡母生蛋蛋的,还是头胎。刚才在割谷,说去解手,一溜就出来哒。
恭喜你,机会,你个杂种就是机会好。生了一把拳头,日后粪筐土箕有人挑了。你是哪门搞的,夜里到你家去取经,你请我喝喇叭筒哦。生产队长陈中本一边使劲在板桶板谷,一边说。
田野掠过暑气。田墈上石灰刷的“人民公社万岁!”几个大字在年的阳光下格外刺目。
二
一两米还不够喂只小鸡。
袁四堂靠他爹从食堂鬼鬼祟祟偷几把米回来养大,有时候是装在鞋壳里,有时候是统在裤袋里。他得小心翼翼躲过雷保管对革命十分负责的警惕眼睛,尽量用好处封住钟二婶不关风的嘴巴,面授很多机宜,比如钟二婶有一次把米放在短裤特别缝制的口袋里,回家时激动,走得快了一点,路上撒了几粒白米,要不是袁机会精心处理掉,肯定就被人发现了。机会说,你个蠢婆娘,把芦瓜剜个眼,不几时连累老子。
袁四堂原来就叫袁食堂,后来不知怎么改成了四。生下来就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他娘奶水不足,尽管他爹下到鸬鹚荡捡过几次蚌壳,用蚌壳肉给堂客催奶,还是灌不饱他日益丰满的大肚皮。他娘的奶包如果有拉链,肯定都被他扯坏了。奶头原本是粒状的,鸡头果大,硬是被那张贪婪的嘴扯得像黑色的桑葚。空吸,他就哭,就咬。娘烦死了,把他放在一只鸡窝里,让他嚎叫。
咯杂种,戊戌年没吃饱的。娘用红薯给他和糊糊,一和就是一木脸盆。她要出工,没工夫理他。放一把调羹,让他自己吃。
娘回来,满屋是糊糊,满屋是屎。鸡窝被他拆了,扔到屋梁上。
贱坯好养。面糊与屎也养人。四堂长到八岁,热天基本上就是一条胯,冷天单裤花棉袄,一穿就是一冬,袖子是用来擦绿鼻涕的,几年的鼻涕糊在一起,有了铁壁坚甲的效果。隔壁待招的剃头刀不快了,没有荡刀片,就很眼红四堂的这件花棉袄。不洗澡。从来没咳嗽一声,不知什么叫生病。叫同屋场女伢儿惊骇的是,热天光屁股的四堂,腿根下一坨乌黑的怪物,黄待招说有三两,陈队长说像他家大皂角树丑陋的树根。黄待招每次逮住他剃头,总要拿剃刀吓他,割八八。四堂就甩鼻涕,吐唾沫,日娘。大人们都不敢逗他。
发蒙了。四堂打着条胯,鼻子下晃着两根翠绿的豆角来到赤土岩完小报名。班主任姓叶,后来四堂称她叶老妈。叶老妈摘下老花镜,鼻子眼睛揪到一起,你这伢儿,不文明。报名,叫什么?四堂。什么?他叫四堂,爹爹是食堂弄饭的,同去的烂桃子嬉笑插话。爸爸叫?……糍粑还是花儿粑粑?……呃呃,爹爹,袁机会。家庭成分?叶老妈犀利地盯着他,等待回答。
老校长走过来,代替回答,贫下中农。校长说,这伢儿的爹马上就来学校食堂当工友了。
袁机会真的到赤土岩完小当了工友。每天看到校长老师都是点头哈腰,手脚麻利,十几个老师的伙食搞得蛮好。这差事比生产队的大食堂轻省多了,又是伺候知识分子。更让他春风得意的是,他掌管一口可以装八担水的大水缸。他从山坡下的赤土堰吱悠吱悠地把水挑上来,清粼粼地倒满水缸后,用一顶烂草帽息息汗,享受着机会带来的幸福时光。下课了,很多同学来到厨房抢瓢争碗,从缸里舀水喝。四堂当然是有特权的,只让关系好的和几个长得乖致的女同学先喝。为了喝到水,就有同学贿赂他,帮他削陀螺,帮他做作业。
得意忘形,袁机会对来食堂转悠的马老师描述学生们围着他喝水的情景,阿咯咋,我像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
这话是你说的?什么用心?马老师是大队民兵排长兼做赤脚老师,政治前途光明,阶级觉悟很高,立刻就报告了校长,校长是老江湖,新儿歌批旧儿歌登了《人民日报》的全国典型,在北京受到周总理的亲切接见,觉悟自然比马老师还高。他又汇报了大队支书。
现场批斗会立即在操场中央举行。马老师和另两个革命闯将,在“把反革命分子袁机会押上审判台”的口号声中,将五花大绑的罪犯推上了课桌搭成的批斗台。马老师历数了袁机会三大罪状:一、攻击污蔑伟大领袖;二、引诱少年犯罪;三、欺骗上级和人民群众,老爹是馐匠,暗中积累了不少剥削来的钱财,是漏划的富农。在师生们“打倒”的声浪中,袁机会觉得滑稽,他轻蔑地看看马老师,嘴角浮出几丝嘲笑。马文革,你算个卵,冲鸡巴冲,谁不晓得你是个野种,公社书记扎在你家,你娘卖逼种下的野种,野种就不是好东西。老子今日落在你的笆篓里了,说不定你哪天就会落在我的笆篓里,你等着。他又朝老校长看看,老家伙挥舞着手臂,龇出被烟熏得焦黑的牙齿,高喊着口号。齐双鱼,你还活得几年,跟着瞎鸡巴起哄,整别个你就快活,当初你还不是戴高帽子被别个整过,搞个“新儿歌批旧儿歌”,出得三天风头,出完风头你还是狗屎。
开完批斗会,三百多师生拥着游大队。从赤土岩到鸡公峪,从诰封碑到鸬鹚荡,口号吓得鸡们扑棱棱飞上屋脊,一对公狗和母狗正在茶树蔸下交媾,忘情之下,不期遭遇革命的洪流,紧张痉挛,扭结在一起嗷嗷叫唤,袁四堂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去,打死你,狗日出来的马文革!一头母牛正在田埂上吃草,发现阵势,急忙掉头,身体太庞大迟钝,垮到田墈下。袁机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真滴找到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感觉。游吧,天天游才好咧,免得挑水煮饭。
三
没履行任何手续,马文革就在赤土岩大队革委会屁一样阴消了。没几天,又爆出惊天新闻,他破坏军婚,被判处11年有期徒刑。
挨斗后,袁机会变得沉默寡言,把情绪发泄在挑水的水桶扁担上、炒菜的锅铲上、烧火的火叉上、切菜的砧板上。他以前在水码头挑水,是要欢快耐心地用水桶撇去水面的菜叶浮渣的,现在他不撇了,还故意挑些浑水。他恨不得几锅铲跺烂那口黑锅,可是那口锅只是铮铮作响,相当结实。稻草火在灶膛似燃非燃,冒出浓烟,他在灶门口用火叉划圈,并不去拨。烟,就要让你们这些贱卵吃出烟烘气。伢儿们照例来喝水,稍稍舀多了一点水,或者喝不完泼在地上,他就骂,血胞子,小瘟殇!你以为水是狗力气挑来的!小屁孩们吓得飞跑大遁,说这反革命分子吃了枪药。
吃中饭,马文革和沈秀丽先来。马文革嘎嘎地问,吃什么菜,老袁!
袁机会不齿他。一钵南瓜,一钵冬瓜,一钵辣椒糊咚在快散架的大方桌上。
不是四肴(样)菜吗?怎么只有三肴?
马文革晓得老袁挨批后不快活,不再多说,去盛饭,也给沈秀丽盛了一碗。他发现,往常的锅巴粥也没有了。米汤呢老袁?喂猪了,老袁冷冷地说。
沈秀丽柔声说,到我房里去,我包了菜。两人端碗出去。
老师们都来了,吃着菩萨饭。没有凳子,男老师的标准姿势是翘脚踏在桌子的横杠上,说些荤话,流谈走气,五马六道,聊作鱼肉。女老师跩在一角,鹅是鹅伴,鸭是鸭伴。
袁机会的眼光很毒,他看出马文革和沈秀丽有点名堂。马文革是媒人说的媒,未婚妻是乌龟凸牛贩子的丫头(女儿),猪婆嘴,塌鼻子。沈秀丽的未婚夫是夏冬春,在沈阳当兵。沈秀丽一根粗辫子齐屁股,大眼睛,大胸脯,额头上一粒美人痣,就像《红灯记》里的铁梅。马文革一表人才,一张嘴能说会道,眼睛色迷迷的,看见女的不转弯,天生就是一个嫖客。
袁机会在意了对马文革的观察。有事没事,就在教室的长廊里窜窜。
一天黄昏,天色隐晦,齐双鱼领着几个老师走访去了,校园一片沉寂。袁机会提了潲桶,和了一把糠,去猪栏给猪食。猪欣悦叫唤几声,尖锐的臭气是伙夫闻惯了的。袁机会鼻子一搐,嗅到一缕异常的气味。再仔细一搐,好像是女人雪花膏的味道。他轻轻地搁下潲桶,猎犬一样朝外张望。他发现两个人站在教室后墙下,他知道,那是沈秀丽的房后,哪里有一株美人蕉。侧耳谛听,是马文革和沈秀丽窃窃私语。
秀丽……秀丽,我搞到一条马头肥皂,一张煤油票给你……还有,你……擦了雪花膏好香。
真的吗?……你……我怕对不起冬青……
怕什么呀,恋爱自由。我喜欢你。
两人好像抱到了一起。
袁机会如获至宝,忘记了身在何处。他的心砰砰直跳,好像偷情的是他。静默了一会,两人走了。
一定有戏。凭经验,袁机会蹑手蹑脚摸到那株美人蕉边,听起了壁角。不出所料,袁机会听到了振奋人心的声音。他心情十分复杂,有好奇冲动,也有愤恨复仇。
当晚,他就跌跌撞撞摸到了支书马起兆家。
四
袁机会成了吃国家粮的工友,又调到了中学。他会白案,中学做馒头差一个白案师傅。他戴罪立功,马书记举荐他。其中的原因,只有机会知道,他花大价钱给马书记送了一条“沅水”烟。
他在房里卷铺盖,齐校长也帮他来收拾。不要记恨我呢老袁,我也是披了张皮没得法,一脚跨进姨姐房里进退两难。马文革抓了你的辫子,他批斗你我就是做做样子。到中学后扯常回来,到学校来喝酒呃。老袁说,呃呃呃,晓得晓得,你是个好人。四堂就交给你了,你帮我多一只眼睛看到哈。
袁四堂是赤土岩完小出了名的飞天神蝗,脚底流脓,头顶生疮。没一节课听讲,上课不是戳前面的背心,就是揪旁边的大腿。下课了,打架戳闹,鸡飞狗跳,不是打出了张三的鼻血,就是打青了李四的额头。老师骂他,你硬是一只疯狗。从此同学们都叫他“疯狗”,也有叫他“触人佬”的。老师喊他嗲嗲,嗲嗲吔,你还只有棒槌大一坨,就这么讨嫌,长大了不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才怪。受害家长到学校来告状,进教室就要打他的家伙。四堂像一只敏捷凶猛的野狗,还没等那家长的耳巴搧到脸上,就咬了一块肉,血淋淋的牙印,搞得家长哎哟呸雀。以后,四堂拿来了他爹的剔骨尖刀,刀不离手。齐校长怕他惹事,把他喊到办公室,说了一箩筐好话,又给了一包嗍糖,才把刀收了。
读了三年,袁四堂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袁字他写不拢,“土”字歪头犟脑,“口”字鸡卵子似的缩到一边,下面的撇竖钩捺东倒西歪,互不相干。“堂”字不是缺头就是少尾。他嫌“袁”字笔画多,麻烦,就画个“○”省事。他最喜欢的是军体课(体育),跑步,他像一颗出膛的子弹。掷铁饼,他就像丢一块饼干。他还表演搬磉凳,学校的几个废弃的磉凳,原来是垫在柱子下的,足有百十来斤,被他一个个搬到操场。教军体的宋老师运足了气,试了试,勉强把磉凳抱了几米远,累的大喘粗气。联校开运动会,赤土岩完小总分第一,一多半是袁四堂拿的。
花果山的小猴子们怕挨揍,就把石猴子推举为美猴王。袁四堂十岁出头就混成了小霸王,抽烟喝酒,从不喊“老师”,而是喊“伙计”。他喊齐校长“大鬼”,齐校长为惩戒一些违反校规的捣蛋鬼,启用袁四堂以毒攻毒。
袁四堂整人的鬼点子特别多,齐校长依计施行。放学了,几个家伙在堰塘玩水,四堂把他们的衣裤抱了藏好,命令他们一个个起来,回到学校操场。打干扑球,就是绕操场做蛙泳的动作。他挥舞猫儿刺刷在他们的光屁股上,快,快点,大鬼来了,叫你们玩水,跟老子打干扑球玩三圈!一个光屁股忍不住笑。笑,让你笑!把那个忍不住笑的拉出来,令他做仰泳动作,光屁股四腿着地倒退,这刑罚十分吃力,爬得稍微慢了,小腿上就吃了猫儿刺。四堂当着大鬼问,还玩不玩水的?不敢玩了——是你……四堂晓得他们是想说“是你带我们玩的水”,惧于淫威,咽了。有两个没完成三圈的同学被留下来“开小灶”,袁四堂在黑板上画了两条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的曲线,令他们用鼻尖擦,矮了擦不着,就站在凳子上擦。
有了这条牧羊犬,老师们乐得去睡觉。午睡溜号的学生绝迹了,有胆小的尿泡都会憋炸也不敢请假。袁四堂拿一根米把长的竹鞭在长廊里巡来巡去,管全校7个班的纪律,效果比班主任强得多。也有不怕死的,一个六年级的捣蛋鬼,是袁四堂的哼哈二将之一烂桃子,胆敢来邪的。一个睡在上位的男生,睡得吹屁打鼾,酱红色裆裆裤里的小弟弟挺起来。烂桃子从女生谢木兰的位子里扯了一根绿毛线。毛线打着狗儿环,一头系住男生的小弟弟,一头系在谢木兰的辫子上,单等醒铃乍响,看一个轰动性的笑话。烂桃子正在得意,袁四堂神鬼不知的抓住了他的膀子,叫他出来。
老大……
矮起(跪下)!我不是你老大!四堂低声呵斥。
烂桃子的烂眼眶上满是哀求,老大可是搬得起百多斤的磉凳的,烂桃子连磉凳大的馒头都搬不起,只好跪在教室前的烈日里,暴晒了一个多小时。
五
袁四堂没读书了,顶了他爹的班。
他读了三个六年级。袁机会听了齐双鱼校长的建议,四堂还没认清几个字的倒顺,百以内的加减法,二十以内的乘除法,还是一坨豆渣。毛铁久炼成钢,你让他复读几届。私下里是留住四堂在联校运动会上拿分。四堂走了,赤土岩完小的体育位置就飘了。齐校长退休后,新来的刘校长也非常欣赏袁四堂的体育才华和领导才能,答应特别优待,给他每学期二块五角钱的补助。
袁机会本来在清风峪中学做馒头做得锦上添花,只是春风得意时偶尔收了几个“娈童”,以雪白松软的馒头为诱饵,鸡奸过几个男生,他因此荣获了几十年不衰的口碑:基干(鸡奸)民兵排长。这件事情不仅没有给他的人生染上瑕疵,反而给他的资历增添了传奇。因为一般人只听过强奸,不晓得鸡奸,鸡奸一定是独门绝技,有很高的技术含量。鸡奸的文化性当然大于强奸,强奸是下流的,侵略性的。再说袁机会同志的行为虽承接古风,还有长远的前瞻性,如今同性恋都被尊称为“同志”了。袁机会在中学人缘很好,把他手上的一馒头一勺子权力发挥到了极致。社会上有人闲话,领导老师们都替他遮掩,没有的事,他喜欢男学生,最多摸过伢儿们的鸡鸡。
天不假年,袁机会居然在前程比面粉还雪白闪亮时死了,死得无比惨烈。
打米机的皮带撕裂了他的大腿。
机房里蹲满了盛谷的箩筐,机声震耳,粉尘飞扬。袁机会在一个周日挑了一流流担稻谷来到打米厂,在扁担上坐等了很久,喝掉了六根烟才轮到他。他打了几十年的米,熟练的很,先把箩筐的绳索绾结好,用铁撮箕撮几撮箕后,再端起箩筐往斗里倒。谁知那天出了活鬼,绾好的棕索竟然掉下来了,被飞奔的皮带绞上,袁机会的腿就轧进了飞轮,一条腿齐根撕裂,血流如崩,当场气绝。
袁四堂很及时的顶了班。开始,他只能打杂。烧火,他烧不燃。挑粗壳灰,他嫌脏。学校有十多亩学农基地,喂了一头黄牛,他就放牛。黄牛怕痒,是不能骑的,他偏要骑,只见他在操场驯那条黄牛,一腿撂上去,双腿使劲夹紧,黄牛一阵狂颠猛掀,把他摔得嘴啃泥。这样稀里糊涂不知混了好久。有一天,四堂忽然觉得这“弼马温”的事情太委屈了,跑到校长办公室要求换工作。校长把一根生锈的钢管和一张作息时间表交给他,那你打铃吧。
上任伊始,铃打得非常响,而且相当准时。铃就挂在学校中央的那棵百年老樟树下,是抗日战争时期鬼子留下的炸弹壳。大家看见,袁四堂有时拎着小闹钟,有时卷起袖子、手捏钢管在校园巡弋。他打铃的姿势很特别,得进行一个特写:起床铃,连敲足有三分钟,先是春雨润物,潜入幽夜,愈来愈急骤,铁骑突出刀枪鸣,银瓶乍破水浆迸。再又降低八度,轻抹慢捻,师生们被惊破的梦在杳渺低徊的声波中缓缓弥合,忽然,武松揪住了吊睛白额猛虎的顶花皮,铁钵大的拳头猛砸七七四十九拳,你不得不在雷霆檑木中惊坐而起。上课铃,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以三下为一逗号,节奏鲜明,温和婉转。下课铃,镗!……镗!……镗!一记铜音画着无数同心圆荡漾开去,又一记铜音推波助澜。吃饭铃,连续七下,七剑下天山,七饭踢啊七饭踢,同学们敲着瓷碗,在袁四堂奏鸣的铃声里如大河之水夺闸而出。
打铃专家的铃声被学校的音乐老师说成是灵感四射的琵琶独奏《十面埋伏》,校长表扬四堂铃打得出神入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有先天心脏病的数学老师白求根则捧着胸口投诉,再这么打下去,他非死在起床铃声中不可。没到快打起床铃的时候,白老师的心绞疼就条件反射的发作了,大把地含服救心丸。学校猪栏的几十头肥猪,有三头在袁四堂打铃之后不吃不喝,狂躁地拱圈撞墙,有一天眼睛发直,口喷白沫,请来兽医,百思不得其解,袁四堂一语中的,猪也有羊癫疯。
六
袁四堂骑着鲲鹏牌破单车,驮了被窝桶子,龙头上挂着一网兜破鞋,骂骂咧咧地来到了他的老家赤土岩完小。
他在中学气壮山河的打铃没有坚持多久,就疲沓下来。他迷上了赌博,前晚鏖战了大半夜,上床就睏死了,哪里还记得打醒铃。连续几天,学校的作息时间生理规律错乱。校长把他大骂了一顿,鸡公屙屎,头上硬。新开的茅厕三天香。效仿古代罪臣贬谪的办法,发配边疆改造。
赤土岩是离联校最偏远的小学,远虽远矣,还好,是自己读书的地方,离家很近。此时袁四堂已经早婚,有了责任田。
他负责做9个老师的饭。以前是打杂,混时度日,这下独挡一面做饭,没几把刷子是拿不下来的。要砍柴,挑水,还要喂猪,这是人做的事吗?他嘴里不停地骂,第一天就把锅捅了个窟窿。校长马立功只得安排老师自行解决吃的问题,打电话对联校长发牢骚,你给我派来个嗲嗲,第一天就把我们吃饭的家伙捅破了,你还不招他回去,到时候他下毒,毒死了人怎么搞!你给他再买口锅,一定要他弄饭,我看他还弄出些什么花脚乌龟来,反了他了。联校长还说,一个伙夫都治不了,我还不相信。
死得快活得快,第三天,袁四堂来校就嬉皮笑脸给老师们装烟,是我不对,俺媳妇儿骂我发疯了,不就是弄个饭吗?你在家里种油菜喂猪,我去。罚我一夜不上她的床,这么一激,我就来了。老师们呃,我弄出什么你们就吃什么,粑粑饭,煤炭饭,娥眉豆里吃出虫,丝瓜没剐皮,你们可不要怪我,我天生就不是弄饭吃的料。
你是么得料呢?给省委书记当警卫。立功校长嘲弄道,哪个叫你胎没投好的。
四堂吐口唾沫,俺赤土岩完小一炮(10)个人,就我和熊老是吃国家粮的,你们都是几个民办佬,赤脚老师,鸡巴资格笑我。牛皮不是吹的,等几年老子就要蚯蚓变蛟龙了,信不信?
立功说,蛟龙,一包脓还差不多。
大家都笑。
第一餐就吃了生饭,下面烧得乌焦八汪,上面还是半生的。一钵南瓜,果真没剐皮。一钵娥米豆,没撕筋,吃出两条虫。新来的女老师秋芬捂着嘴跑到外面哇哇就呕。
不是有喜了吧,哈哈。袁四堂转动用烟火烧了麻将“八坨”的蓝色围裙怪声怪气地唱起来,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还叼嘴不吃,这里就只有这东西吃,有本事到北京上海去,那里有山珍海味。
七
四堂提了一塑料袋豆腐回家,让鸡吃。几只鸡很快吃完了2斤豆腐。
快喊五毛来,把鸡称了,等哈哈鸡就把豆腐变成屎屙了。
老婆很快喊来了鸡贩子五毛,他每天串乡收鸡送长沙,乡里土鸡和赵本山一样受欢迎。
过秤,付钱。五毛提着鸡走了。
2斤豆腐2块钱,2斤土鸡20块,净赚18块。妈的,钱就是这么赚的。四堂似有神仙指点,脑壳里闪出一个灵感,他对老婆说,快过年了,到鸬鹚荡搞一条二三十斤的青鱼,觅一只土狗,宰了腌起。
老婆诧异,什么时候做大狗子汪了,俺两个吃的了这么多么?
你少问点,我自有安排。四堂嘴角掠过一道诡谲的笑。
鸬鹚荡是毛里湖72汊之一,距赤土岩学校不远。毛里湖是湖南省第二大淡水湖,里面的鱼,用四堂的话说“多得堆山塞海”。渔业总场有水上派出所,两条快艇在湖域50多华里72汊日夜巡逻,专捉偷鱼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沿岸的百姓开点荤腥,甚至发点小财,就靠这湖。日里拿根钓竿出去,晚上胆大的有内子的甚至划了鸭划子放炸弹钩,收获颇丰。他们像索马里海盗,看湖的又是几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面孔,快艇速度再快,也基本上是聋子的耳朵。
渔痴们大都冲着湖里的大家伙来的:十几几十斤的青鲩、麻鲢、花鱼。三两斤的鳊鱼、斤把的粑粑鲫鱼,一般不入他们的法眼。
四堂还没有学会钓鱼,这天周末,他挖了几条红蚯蚓,借了疤脑壳的钓竿,去湖边玩。天凉了,想必鱼都已经沉潭,钓鱼的人稀少。执著的钓者,大抵不相信季节,他相信鱼类和人类一样,也有不合时宜凸头犟脑的另类。有一个人在一蔸老柳树下独钓,看样子是津市街上的工人,蓝灰工装,背心还印着“天一车桥”四个字,一筒憨卵,这不是自报家门吗?四堂发现这个人东张西望,一定是怕抓。他放下钓竿,点根烟静观默察。突然,那个人的长长钓线被绷直了,钓竿的前端也弯成了弧形,大家伙上钩了!蓝工装一只手使劲攥紧钓竿,一只手转动转盘。他惊喜又慌乱的动作很是狼狈。四堂灵机一动,发现身边油菜地垄边有一台机动喷雾器,他操起家伙,按动开关,喷雾器声巨如豹地吼叫起来,很像快艇由远及近兀秃兀秃的引擎。蓝工装像遇到了恐怖袭击,飞快把钓竿插进泥巴就朝地墈上攀逃。待他搞清楚是喷雾器的声响,又急速朝湖边踉跄滚去。放屁砸脚后跟,要多背时有多背时,远远地一箭白船红艳着国旗真地朝他射来——快艇来了!跑!慌不择路,他使出吃奶的劲跑到了屌远。
快艇眨眼就冲到了岸边。
狗日的跑了,跑得和尚跑不了庙。咦耶,蛮大个希!
船上跳下两个警服,一个拽起钓竿,先过过钓鱼瘾。
没有看错,拽钓竿的这个人不是烂桃子么?四堂丢下喷雾器,惊喜地喊:老二!
阿,老大!你怎么在这里?
想开开荤哈,你都到派出所去了,我还不晓得。
这钓竿是你的?……不是吧,我看见一个蓝色的影子跑了。
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快,帮我把这条鱼拉起来!
水上漂的,深谙鱼性钓道,烂桃子几进几退,挥竿拉竿,几家伙就把鱼折腾累了,很容易拉上来,是一条快一甩派(人的两只手伸开的长度)长的青鲩,四堂按住它气急败坏的头,它还在垂死挣扎。
老大机会好,鱼和钓竿都归你了。有时间了邀几个老同学到渔场来,炖几个小钵钵喝几杯。我还要执法去。烂桃子登船,一脸正气,快艇掀起长剑似的青浪,射入浩瀚的毛里湖。
一条青鱼从天而降,没花一分钱,让四堂欢欣鼓舞。回家要老婆把鱼剖了,半边鱼脑壳就炖了一大盆。边喝着谷酒,边哼起小曲,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几个人三四条枪……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自深山要消灭蒋匪军……呼儿嗨哟!他哼哼是牛胯扯到马胯里,也不管歌词对不对。
他又在捕捉机会,酝酿一个杀狗计划。
放学以后,赤土岩学校是墓地一样寂静。老师都是本村的,回家了。说来也怪,这天晚上,月黑风高,四堂到烂桃子家喝了小酒,经过学校,已是半夜。他打着电筒和饱嗝歪歪扭扭,要到房里去拿副戳符(一种纸牌)。电筒一扫,照到一个人影,从教室闪将出来,绿袄红裤,看见亮光,迅疾退进门里。四堂比鬼都聪明,教室后面是事务长外号“阴黑鱼”的房啊,莫非?他借着酒的邪劲,飘飘然跟进了教室。阴黑鱼的房门关着,并无灯光,磕磕,毫无反应。明明有红裤绿袄,人呢,莫非是鬼?他的手电迅雷般折转,那女人从门后撒腿就跑,被苦楝树根一绊,摔在地上。
手电照定绿袄红裤,原来是杀猪佬“皮撮箕”的堂客桃秀。桃秀故作镇定地撒娇道,你是个鬼吧,把我的魂都会骇掉,你要跟老子收黑。半夜三更了,你到这里寻猪下水啵?老子寻乌嘴,这畜生在外边野了一天还没回来,腊月间打狗子的又多,莫不是吃了别个的“三步倒”。阴黑鱼在房里死劲地憋,咽喉炎又忍不住不咳。四堂说,皮撮箕在马会计家里打麻将,半夜没和牌,咯是你在这里给他使法呃。碰到这号事我不得讲,背六时,你要给我放鞭炮,上红。
四堂听到“乌嘴”二字,灵感又被点亮了。那是一条乌黑健壮的公狗,在一群母狗追捧下得意的像个明星,扯常出没在学校。乌嘴天性贪婪,头脑简单,应该容易得手。这么想着,四堂到家了。
八
清风峪中学新学期的改革之一,就是重新召回了袁四堂。联校长崔有道刚刚吃了四堂的狗肉,在教师大会上打着神仙也跳墙的饱嗝宣布,中学学生安全需要加强,袁四堂同志有很强的工作责任心,由他管理男寝。
走马上任,学校门口一摊糟的状况得到治理。炸油货的锅被端了,油粑粑在地上乱滚。卖甘蔗的桶子被提了。炸油粑粑的老倌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上甘岭都去过,没见过这个阵仗。哪里来的瞎眼狗,你敢砸老子的摊子,抢老子的饭碗!老子都摆几年了,天王老子都不敢动老子一根毫毛,你是从哪个树孔里炸出来的?
还抗美援朝,老子就是美国佬,你来抗!老子一炮(10)岁就抱起一百多斤的磉凳,不信老子提起把你摔到毛里湖喂王八去!袁四堂挽起袖子,拖起两甘蔗就要打人。老倌子在地上撒泼,打人啦打人啦抢犯打死人啦!老师们都围拢来,搀的搀,劝的劝,董嗲董嗲,小袁年纪轻,脾气不好,学校是文明场所,不能摆摊设点的,他急躁了点,你原谅他。国家给您补贴了的,够吃够喝了,红薯粑粑也卖不得几个钱,您就到茶馆摸麻将去。
第二天,下了禁令,捉到哪个班有伢儿买校门口的东西,直接扣班主任津贴。董老倌骂骂咧咧地炸了好多油粑粑,没一个学生买,只好怏怏地回去了,从此销声匿迹。
袁四堂管寝室,打熄灯铃后,他就开始如狼似虎地挨室巡查,发现讲话的,一律赤膊短裤在料峭的室外顿筒(罚站)。一个初二的学生两腿劈开,叉在两床之间,对着玻璃破了洞的窗户撒尿,被四堂逮个正着。这个姿势酷毙了,你给老子坚持20分钟,鸟儿必须要刺到外边。那学生坚持了三分钟,告饶,袁师傅,袁主任,我再再再也不敢了我我冻僵了。还是“以夷制夷”的手法,袁四堂精选了五名干将,人称“五毒俱全”,每晚代替他巡捕缉拿,奖赏是这几个干将到他那里提开水不要钱,还扯常有烟抽槟榔呷。四堂的侦办能力特别强,他利用耳目随时发现学生中的思想异常,残酷的统治,寝室闻袁色变,鸦雀无声。
校长崔有道如今轻松了许多,对袁四堂倚重了三分。大会小会表扬袁四堂一身正气,为校出力。隔三差五,陪客的场合,喝酒打牌,总少不得袁四堂。
那时学校还没有锅炉,不能供应学生热水。袁四堂买来几个热得快,两个煤炉,几口特大锑锅,和老婆大批量地给学生烧水。下晚自习前,两间屋子热水瓶的方阵都已灌满。一块钱一瓶,高潮时每晚能赚两百多元。
好多老师满田蛤蟆叫。看个寝室,收入是我们的几倍。他烧的电是公家的,用的水是公家的,难怪学校的水电费多得骇人。意见反映到校长那里,崔有道对四堂说,你卖水是被窝里放屁——独吞呢,老师好大意见,你晓得啵?袁四堂听出老崔是什么意思。哎呀,那些人,你勤快张他,卖个水碍他们什么事?你装作没听见,我打牌的时候给你放几炮就是了。果真,崔有道只要和袁四堂打牌就赢。再有不识趣的人在他面前讲四堂卖水的事,他就没好气,没看到事的,眼睛皮子浅,叫你看寝室,你管得下来不?期末,全联校唯一立三等功的是袁四堂。老师们蔫了,敢怒不敢言。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一些人开始含讥带讽的喊四堂为“副校长”“袁校长”,袁四堂也“哎哎”地答应,照单全收。
九
时代前进的步伐太快了。九十年代初,腰挎BB机是潮人。大哥大之后,率先使用棒型手机的被认为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崔有道装了两部座机,腰里别一个中文BB机,又引领风尚的玩起了手机。在他的印象里,全乡老师装备是必然落后他两个档次的,没有谁有本事和他并驾齐驱。有一天,他奇怪地发现,村小一个姓孔的老师,也玩起了和自己一摸一样的手机。崔有道对袁四堂和一个小学校长说:
你看你看,而今的社会都乱套了,越来越不像话了。手机这样的物品,是财富和身份的象征,怎么搞得你也有,我也有,以后会搞得猫儿狗儿都有。
袁四堂就编造谣言,说孔老师的老婆在深圳,绑大腿,不然,哼哼,教书的三个烂眼钱,粥都没喝的,还玩的起这么高级的东西。
听了四堂立场鲜明的话,老崔舒服了很多。就是嘛,我说呢。期末了,联校要下去搞检查,四堂,你这几天跟我下去跑。
崔校长的座驾是租来的,一台当时很跑风的帆布吉普。光做联校这桩生意,小吉普就能撑得肚皮发胀。
联校长、辅导站长、会计上车,四堂总是操着崔校长的大屁股坐上副驾驶。绿蛤蟆在村间沙石路上颠簸了个把钟头,到了赤土岩完小。校长马立功早就在门口的北风里迎接。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四堂心里忽然跳出这句电影里的台词。
崔校长辛苦了,您慢点,慢点。辛苦本来是马立功说的,却被袁四堂代替说了,扶崔有道下车的太监样子令旁人作呕。
袁四堂被安排查老师备课。
他查备课的方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到孔光辉的房里,四堂开口就说,老同学啊,不是我说你,你不该把手机亮出来让崔校长看到。孔老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玩个手机与他有什么相干?四堂附耳道,如此如此。孔光辉呀,公事公办,备课本拿出来给我看看。他装腔作势地翻了几翻,节数不差,但是你的字太……太……是怎么说的?太马虎了,瞎子死儿看不了一眼哉。我汇报还是说你质量不错,老同学嘛,哈哈哈。孔光辉哭笑不得,你他娘的好意思说,名字都写不拢,还说我字写不好。但他温良恭俭苦笑着没说出来,联校派来的,领导嘛。
沈秀丽已经老了,脸皮皱皱的。看见袁四堂进来,堆了尴尬的笑容。欢迎联校领导检查工作,她不知怎么说了这么一句,枯巴巴的。又是泡茶,又是拿糖果。四堂好像听他爹讲过她和马文革的风流韵事,马文革坐牢去了,她当兵的未婚夫唾弃了她,她的婚姻就没有下文,寡妇一个。他恨马文革,当然要借机报复一下沈秀丽。把你的语文备课翻到第78节。沈秀丽翻了很久,只有77节,79节,偏偏就没有78节。她窘的脸都红了,我我,绝对没有故意不备一节课,再认真,也有失误的时候,你看你看,我的内容是连贯的。四堂黑着脸,没吭声,走出了房门。
期末教师大会崔校长做报告,高音喇叭咄咄逼人,赤土岩完小有个女老师备课抽筒,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是严重违反师德的。还大肆引申了一番,批评该校检查教师备课流于形式。马立功迁怨于沈秀丽,沈秀丽窝了一肚子火,做事一贯一丝不苟,反而挨批,袁四堂,你就是一条疯狗!
十
我离开教育界在商海折腾,不见袁四堂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很多故人故事,如果不是偶尔被一阵风掀开,确实就如同死了。
一次在京城同乡会的活动中聚饮,说起当前的反腐,有人说我们老家有个城管局的副局长被抓了,他在红都夜总会玩小姐,小姐不如她的意吧,就殴打领班,打成了脑震荡。这个小子叫什么袁四堂。我一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里电光石火一闪,袁四堂,难道是他?他怎么会当上市城管局副局长?
在我的追问下,同乡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这种德行的人多呢,用苍蝇形容,实在贴切。听说他从前是学校的一个伙夫,转成了教师编。文盲一个,没正儿八经地教过一天书,玩社会的本事却不小,在市里很有名的,好多人叫他“元老”,混成精了。
果然是他。袁四堂是我小学同学,这个人确实很有特点,这次不抓出来的话,没准能造化成丁书苗或李莲英。
这种人犯事是迟早的事。同乡说,你不知道,他曾经打死过一个卖西瓜的摊贩,那时候对城管追究不严,买通记者虚应故事就敷衍过去了。检察院接到很多举报他的信件,这次抄他的家,保险柜里的现金就有几百万。
在座的有个业余小说家,对小说素材有老猫逐鱼的嗅觉。于是,我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了上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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