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纱厂小工到臺灣經濟建设小兵
(年寫于台北,原刋載於中华民國九十一年五月《湖北旅台人物誌第三集》)
余姓邱名宜煜,民国廿二年(一九三三年)九月廿三日生於公安縣。
邱氏遠祖發祥河南,嗣陸續分支向東南诸省遷移,其中一系定居湖北省黃州府蘄水縣。因年代久遠確切時期難以考證。明永樂十一年(一四一三年),始祖執中公因軍功調升荆郡鎮衞,敕授懷遠將軍。公魁梧奇偉,文武兼優。太夫人掦氏敕封淑人,隨公落籍公安。六百年來,邱氏家族,子孫繁衍,詩禮相傳,屢登科榜。三世祖惟寬公明成化四年恩賜翰林,官給事中。明清两代祖先膺貢生、秀才者大有人在,亦有成武舉者。先父才曔公,係北京朝陽大學畢業,曾回鄕手創公安縣立第三小學,培育青年學子。後留學日本入東京法政大學深造。民國廿六年七月,日寇侵華,抗戰軍興,憤而棄學歸國,共赴國難。在中央政治學校留日學生特别訓練班接受國情講習,結業之後,分發陸軍第一九八師政冶部任職。民國廿八年六月,積勞成疾,病逝湖南大庸軍次。出師未捷身先死,不啻爲吾父之寫照也。
余兄弟四人:宜熾、宜煜、宜鈞、宜斌,妹宜鳳。長兄宜熾係先父元配易夫人所生;餘爲繼配管夫人所生。
祖居邱家大院,由七幢造形各異的傳統建築連接而成,佔地寬廣,黑瓦白牆,巍峨古雅,聳立於綠野平疇之間,頗爲氣派;酷似當今《卧虎藏龍》電影片首的皖南古宅。
我的童年便在此寧靜的鄕間渡過。及至入學之年,因附近未有適當學校,特延師在家設館接受啓蒙教育。其間遭受喪父之痛;而抗日戰起,雖窮鄉僻壤亦不免烽火波及。猶憶當年祖母、母親帶領一群孩童輾轉逃離家鄕,最遠曾到湖南益陽鄉下避難。或乘木舟,或者步行,飽受流離驚嚇之苦。我的小學課業也是時興時輟,沒有打下紮實基礎,非常可惜。
民國三十四年八月,抗日戰爭獲得最後勝利,舉國歡騰。我隨即進入本縣陳坪鄉中心小學四年級,開始接受正規的學校教育。適長兄宜熾自荊洲第四高級中學放假歸來,認為如按部就班我小學畢業已是十五歲的超齡童生,對此後學程不利。乃建議中止小學教育,加強補習,以投考初級中學為目標。三十五春間,延請高中畢業生羅鐡引先生專門教導我、三弟宜鈞、堂弟宜瑩、堂姪服銘等數人。這真是一種名符其實的惡性補習,以半年爲期,密集的把小學課程學習完畢,將我們這群年歲相若的叔姪推進初中。皇天不負苦心人,那年秋天,我與宜鈞同時考入湖南私立明道初級中學;宜瑩考取公安縣立簡易師範學校;服銘考取公安縣立初級中學。我們不負重望,完成了階段性的任務。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也是不足為奇的。槪以半個世紀以前,故鄉的教育並不普及,加以大戰之後,民生凋敝,有能力負擔子女上學的家庭不多。我輩只是靠祖先餘蔭,薄有田產,經濟能力許可,在升學競爭並不激烈的情況下,僥倖考上學校罷了。
明道初級中學是由澧縣的幾位熱心教育人士創辦的。校舍係當地富紳之孟家大屋改裝而成。民國三十一年秋天設立。一年分春秋二季早招生。當時一、二、三年級上下學期共六班,每班三十餘人,全校學生不過二百多人。以今天台灣的學校規模相比,眞是一間「迷你」學校,微不足道的。但以彼時全國教育普及率來看,縱然湖南教育比較發達,在澧縣境內僅有設在津市之第四高級農業學校,縣城之縣立初級中學,以及私立明道初級中學而已。
明道中學校址位於津市之南五公里的山間。茂林修竹,古木參天,是理想的求學之所。當時老師學生全體住校,食宿與共,宛如一個大家庭。全校有十多位女生。她們的生活學習之處門禁森嚴,男性不准進入。她們只在上課時來到教室,坐在前排特定的位置,下課後回到她們的「閨房」。男女學生絕少交往,風氣格外保守。她們大都生於富裕家庭,養尊處優,溫文儒雅,頗得男同學的仰慕;但格於校規不能約雷池一步,只有默默地望伊人而興嘆。在校三年,我不是一名出色的學生,除國文稍優之外,其他各科表現平平,學業成績只在十名左右。那時在鄉下讀書十分平淡,既無電視廣播,就是報紙也不是當天就有,只能在閲報架上讀到一些舊聞。但畢竟這是一所新式的學校,老師多具有大學畢業或肄業的學歷,教導我們這一群懵懵懂懂的孩子吸收新知、改變氣質是有其貢獻的。
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是我中華民族歷史上關鍵的一年。抗日戰爭慘勝,滿目瘡痍,百廢待舉,人民望治心切,理應休養生息,致力經濟建設,使國家達到富強康樂之境。無奈國共相爭,愈演愈烈,內戰一發不可收拾。東北華北相繼易手,京滬武漢不保。學校當局為應變起見,於是年六月舉行畢業考試,我得到一紙臨時畢業證書,黯然離校返家。不旋踵間家鄉「解放」。
我家係地主階級,「解放」之初,便感受到舖天蓋地而來的壓力。先是繳稅納糧,繼而減租退荘,開會鬥爭。我們不但無法升學,連日常生活都心存恐懼。越一年風雲更緊,不得不作遠走之計。三十九年十二月,長兄宜熾偕我拜別年邁的祖母、母親及親人,悄悄離家。前程凶吉未卜,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返可愛的家園!我們與堂兄宜中、堂弟宜瑩、世兄羅承舜結伴,先落湖南津市,乘木船到長沙,改搭火車而廣州而深圳。恰巧中港邊界臨時開放,我們隨著人潮,終於在民國四十年元月逃到東方之珠的香港。難民生涯於焉開始。
我們扺港較晚,不能享受調景嶺難民營的救濟,乃在九龍城嘉林邊道附近的一間簡陋木屋安頓下來。那時內地難民大量湧入香港,人浮於事,求職難如上青天,不得已在鑽石山碎石埸作零工度日。是年五月,經友人劉新民兄介紹,得與同鄉鄒先春兄同時進入香港紗廠精紡部作一名擺筒管的小工。該廠是當年香港規模最大的紗廠。每天十二小時,日夜輪班,作業場所雖有空調設備,但棉絨飛舞,空氣齷齪,工作分外辛苦。長兄宜熾亦謀得一挖土塡海工作,我們兄弟的基本生活得以解決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但流落異鄉,失學打工,終非長久之計。適美國眾議員周以德先生伸出援手,發起募款,在香港成立「美國救助中國大陸流亡知識分子協會」,從事實際援助。民國四十二年十月,長兄宜熾由該會考選保送台灣省立行政專科學校讀書,凡學雜膳宿費用全由該會負擔。我亦於次年二月隨堂兄宜鈿乘盛京輪渡海來台,結束了三年有餘的難民生活,開啓人生新的一頁。
我初到台灣,先寄居在堂叔在中家裡,積極復習初中課程,以為升學之準備。因連年流浪,已超過投考普通高中年齡的限制,只能投考職業學校。四十三年暑假,我先後報考台灣省立台北師範學校及國立員林實驗中學高級部土木科。無奈離校五載,學業荒誤過久,兩度名落孫山,心情沮喪落於谷底。在大部分學校招生接近尾聲之際,巧遇香港紗廠難友陳幼雲兄。他是我的貴人,已來台任職設在基隆的省立海事專科學校。談及省立基隆水產職業學校正在招生,建議我前往報考,幸蒙錄取,終於圓了我的復學之夢!
基隆水產學校設初級部和高級部;分漁撈,製造,養殖三科。我就讀高級部製造科一年級。同學四十餘人,相處十分融洽。我雖失學已久,由於課程並不繁重,倒能應付裕如。上學期結束我名列第二;同時被評定為模範學生。下學期期末考試剛過,導師張秉機老師約我面談,告以如繼續完成水產學校的學業,以職業學校的程度,絕少升大學機會,他從恿我投考當時台灣唯一的校譽卓著的省立台北工業轉科學校。恩師指點,改變了我的求學之路,也改變了我整個人生。
台北工專分三年制與五年制兩種,前者招收高中畢業生,後者為初中畢業生。那時台灣經濟尚未起飛,一般家庭並不富裕,如能讓子弟擠進台北工專,可以縮短學程,提早就業,有利家計。而以台北工專的金字招牌,就業容易,故應考者格外踴躍。按那年五年制機械、電機、化工、礦冶、土木五科,投考者六千六百餘人,每班四十人,共錄取二百人。我居然名列礦冶科錄取名單,眞是喜出望外。當時長兄宜熾甫自改制後的省立法商學院畢業,他特沽酒為我慶賀鼓勵。手足情重,刻骨銘心。
民國四十四年,中央政府遷台已經六年,韓戰亦已停火;但台北的天空任然瀰漫戰爭的陰影。那時政府當局正在計劃把台灣省政府各廳處機關移往南投,部分學校也遷到比較偏僻的地方,以免遭受空襲。台北工專在桃園縣龜山鄉設立分部,容納五年制各科一、二年級十班學生。那年八月,我懁著興奮又惶恐的心情,走進了鄉間靜靜的教室。低年級的課程與普通高中沒有太多差異。四十名來自全國各地的同學,相親相愛,互切互磋,讀書風氣頗盛。三年級上學期遷回台北市校本部上課,專業課程如採礦學、冶金學、礦物學等紛紛登場;有些課程又採用英文教本,課業沉重可想而知。如不努力用功,很難順利畢業。果然在三年級下學期,便有四位同學慘遭退學,五位同學留級;淘汰率之高真是駭人聽聞。高年級功課也絕不輕鬆;蓋以學制所限,必須以五年時間,修完高中大學七年的課程。母校辦學嚴謹,師資優良,教學認真,訓練出一批敬業務實的工程人員。當時流傳:「有煙囪的地方便有台北工專的校友」。足見工專畢業生受到社會大眾和工業界的歡迎與肯定。我在校五載,學雜費用由長兄宜熾的微薄薪資及教育廳發給之工讀獎學金支持,求學機會難得,不得不奮發圖強,埋首苦讀,終能名列前茅,以至畢業。
民國四十九年六月畢業,五十年十月預備軍官服役期滿,同年十一月進入中國石油公司,我邁上了三十八年的公務員之路。石油公司主理探勘、煉製和銷售一貫作業,統籌全國油品供應,是最大的國營企業,也是最重要的生產事業。我的專長是採礦工程,派在苗栗的台灣油礦探勘處仼實習員。當時處本部的中高層主管,都是大陸時代資源委員會甘肅油礦局的菁英,來台接收日本人留下來的殘破油氣工業。這批探油尖兵,本著「老君廟」克難精神,篳路藍縷,殫精竭慮,終於在苗栗錦水氣田深部發現豐富的天然氣;轟動台灣,為原本低迷的探勘事業,注入一針強心劑。政府當局核准寬列預算,加強油氣探勘。其後乃有美國莫比石油公司與聯合化學工業公司合作投資在苗栗設立「慕華肥料」廠,利用錦水所產天然氣為原料製造尿素,以穩定本省肥料供應。這是民國五十年代初期最大也是最成功的外人投資案例,對台灣的經濟發展樹立指標型的功用。
我初到探勘處,在瞭解相關業務之後,即派到井場實習。從最基層開始,參加野外實際鑽井工程。三班輪值,在鑽機隆隆聲中,日以繼夜,櫛風沐雨。就體力而言的磪辛苦,但精神卻極為愉快。探勘處全體員工,在吳處長德楣的領導之下,精誠團結,充分發揮團隊精神,帶動探勘活動蓬勃發展,陸續發現鐵砧山、青草湖、白沙屯、八掌溪及永和山等新的油氣田。其中以鐵砧山藴藏量最為豐富,共約天然氣三百億立方公尺,相當於二億桶原油。在自產能源極端貧乏的的台灣,確是了不起的成就。民國五、六十年代,台灣經濟漸次起飛,所需能源逐步增加,先後經歷兩次石油危機,自產油氣佔能源總需求量比重雖低,但產生了關鍵性的穩定作用,則是不爭的事實。我有幸躬逢其盛,以一名經建小兵,參加了這一系列「上山下海」的探勘活動,真是與有榮焉。
由於探勘業務的擴展,個人的職務也隨之調整。我由實習員洊升至十二等石油開採工程師;從現場粗活調設計規劃業務。六十五年六月,我奉派到美國訓練實習三個月。藉以吸收新知,增廣見聞。同年底調到台北總公司礦物處擔任組長,主辦海陸探勘業務。曾多次派往新加坡、美國、澳洲參加石油探勘會議,也曾到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尼、阿拉伯聯合大公國視察本公司國外合作探勘、礦區。自從到石油公司服務以來,一本工程師務實精神,戰戰兢兢,克盡職守,頗得長官同僚的愛護。八十一年十二月以績優獲行政院長郝柏村頒給一等服務獎章。我是一個極其平庸之人,既無耀眼學歷,更無赫赫功勞,但求不愧我心,在台灣經濟建設的洪流之中,貢獻所學,默默耕耘以致八十八年六月退休。
民國五十九年五月,我與吳雙英締結連理。內子出身福建晉江富商之家,實踐家政專科學校畢業,時仼泰北中學教師,操持家務,備極辛勞。長女約文東吳大學經濟系畢業,赴英國艾遜特大學(UniversityofExeter)深造,專攻歐盟經濟,獲經濟學碩士學位,現任職行政院新聞局。小女約華台灣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赴美國康乃爾大學(CornellUniversity)深造,主修工程管理,獲工學碩士學位,現在美商亞德尚公司(AdelaInc.)任運籌管理顧問。她倆均是優秀的中華兒女。
我們一家四人在台灣落地生根,但求生活平靜而余願已足。無奈十數年來,台灣政局紛紛擾擾,致兩岸關係緊繃,經濟衰退,社會不安。寄語當局以最大智慧,改善兩岸關係,創造可長可久兩岸雙贏之新局,以振興經濟,安定人心。台灣幸甚,中華幸甚!
(年寫于台北,原刋載於中华民國九十一年五月《湖北旅台人物誌第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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